第40章 ☆、
再逢君
沈黎不知道這宮獄到底是什麽,他跟着那名叫銀桂的公公,以為會到一處陰暗潮冷之地,卻不想沒走兩步,那名公公就請他上了一頂軟轎。
沈黎一愣:“這是……”
“君上吩咐的,”銀桂小聲回答道,“那個地方距離前殿比較遠,君上說不可怠慢了天機使。”
方才在大殿上的種種在沈黎腦袋裏又過了一圈,他回頭看了眼那巍峨宮殿,方才聚集在心底的委屈稍稍消散。
銀桂看到原先有些黯然的天機使臉上的神情突然明媚起來,他心底也疑惑重重。
适才君上的态度明顯是對這名天機使不甚在意,甚至是有着防備之心的,但等群臣散去後,又私下給了他別的命令,這些命令讓他拿捏不準這位天機使和君上到底有着怎麽樣的交情。
想起剛才君上囑咐自己的模樣,銀桂覺得,這位天機使必然不能被怠慢。
沈黎和銀桂道了謝,坐上了軟轎。
過了一會兒,轎子停留在了一處園子外,沈黎擡頭,看到那園子上寫着“歲許苑”三個字,明顯不是什麽宮獄,只不過園子門口仍然有侍衛把守,想來也不是什麽來去自如之地。
銀桂躬身引他進入園子,園子不大,但五髒俱全,有假山造景,有花壇,還有個小水潭。
銀桂推開主屋的門,對他道:“您先在這裏歇息,君上處理完事情就會過來。”
沈黎對他道了聲謝,銀桂又囑咐道:“在這之前,還請您不要出這個園子,有什麽吩咐您和門口的侍衛說就好。”
沈黎眨了下眼,想問他這是被軟禁了嗎?但想起剛才那人下令明明就是把他押入宮獄,這麽問似乎多此一舉。
銀桂交代完後就匆匆離開了,沈黎沒有着急去園子裏,而是在屋裏看了看。
小廳的桌子上放了幾個盤子,盤子裏擺着糖和各種看起來就很香甜的點心,茶壺裏沏好熱茶,沈黎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葉獨特的清香頓時盈滿了整個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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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廳旁邊是書房,書房裏的書架上擺滿了各種話本,沈黎随手抽出一些翻看,都是那些志怪異聞類,沒有一點情情愛愛“不務正業”的書。
他從中抽出一本越澧國志,拎着坐回小廳桌子旁,捏起一塊核桃酥放進嘴裏,香甜的氣息在口中蔓延開,越澧的從前和過去也慢慢地從書上滑入他的腦海之中。
等門再次被推開的時候,時間已然是傍晚。
推門之人進來的動作頓了一下,他看着桌上那伏案睡着的人,看了良久,久到太陽都要觸及地平線,他才放輕了腳步走進去。
他進去後直奔那桌邊之人,可那有些急躁的腳步卻停在了距離那人三尺之外,他靜靜地看着他趴在桌子上呼吸平穩的模樣,束成馬尾的黑色長發就這麽搭在肩頭,遮住了半邊側臉。
他緩緩伸出手,想要将那頭發撫開,确認那下面的容顏,可手伸到半途又頓住。
黃昏時短,陽光完全消失,屋子裏一片黑暗。
最終,那只頓在半空的手落下,他轉過身,将廳裏的燈悄然點亮,燈火跳躍的光亮代替了沒入地平線的太陽,為屋子裏提供了光亮。
等他點好燈再回過身後,卻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沈黎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坐起了身子,眨了眨眼,和來人對視,對他燦然一笑,全然沒有了在大殿上的沉穩從容。
“子禮哥哥!”
聞煜明似乎沒預料到沈黎會在這時醒來,他先是一怔,待沈黎喊出那聲稱呼後,十一年來一直在他腦海中的那個身影抽長,長大,最終出落成了面前人的模樣。
他大步走了過去,在沈黎面前停住。
沈黎站起身,伸出手試探性地想要去抱聞煜明,但聞煜明卻伸手卡住了他的下颌往上擡,另一只手去摸他的脖頸。
“诶?”
等等,沈黎有些茫然,這和他想的重逢場景不一樣啊!
他從歧陽山一路走來,腦中想過許多和聞煜明再次相見的場景,心裏上做了各種預期:
或許聞煜明早已不記得之前的約定,對他客氣疏離如同陌生人;
或許聞煜明對天機閣心生芥蒂,面對他這樣的故人也滿是防備,也不再想履行諾言——就像今天在朝堂之上時那樣;
而最後一種,是沈黎預想中的、最美好的見面場景——子禮哥哥還記得他,也願意踐行當年的話,願意讓他當越澧的天機使,給他栖身之地。
原本沈黎并沒有對最後一種抱太大的期望,尤其是經歷過早上朝堂之事後。
但随後銀桂公公對他的态度,還有這間擺滿了他還吃的甜食、許多他喜歡看的書籍的屋子,他便知道,朝堂上的子禮哥哥恐怕是有所顧忌,才會用那樣的态度對他。
想通這一點後,沈黎的心算是徹底放了下來,乖乖地在子禮哥哥為他安排的地方等着。
可他沒想到——
他被聞煜明捏住下颌動彈不得,聞煜明正一臉嚴肅地摸着他的脖頸。
這動作太過親密,沈黎感覺到臉有些熱。
他沒想到子禮哥哥這麽熱情……
如果不掐着他的下巴強迫他擡頭就好了!
“子……子禮哥哥!”沈黎艱難說道,“你在找什麽?”
聞煜明終于從沈黎的脖頸處勾出來了一條細線,那原本在銀環上穿着的銀色球籠如今作為一個小墜子墜在沈黎的胸口,裏面綠色的光芒一閃而過。
聞煜明這才放下心,将那東西給沈黎塞回去。
“你怎麽會過來?”聞煜明放開手,後退一步,眉頭皺起,手按在他的肩頭,“是出了什麽事嗎?”
沈黎聞言後卻好似想起了什麽,他嘻嘻一笑:“我是來讨債的。”
“讨債?”聞煜明眸色一暗,心裏想總不會是天機閣派沈黎來讨上一位天機使的命債?
沈黎不知聞煜明心中所想,他往聞煜明懷裏一栽,扒着他的胳膊擡頭:“來跟子禮哥哥讨——”
頭一歪,誇張做作地吐出兩個字:“情!債!”
這角度可是他刻意觀察練過的,可憐中帶着一絲真誠,誘惑中帶着一份純真。
他就不信,這個樣子子禮哥哥還能把他推出去?!
子禮哥哥肯定能讓他賴在越澧的!
卻不想聞煜明聞言一頓,他低頭看着他,一句話也沒說。
沈黎的一番努力表演終究沒起到任何作用,他暗想,莫不是自己二十多歲了,這個動作做出來激不起子禮哥哥的憐惜了?
他有些尴尬,幹咳一聲想要起身,可下一刻,他感覺到自己後背抵上了一只手,将他緊緊地往前扣,他的臉貼上子禮哥哥的胸口,那環在他腰上的手和按在他後背的手用力,仿若要将他和聞煜明融為一體。
噗通、噗通。
子禮哥哥有力的心跳跳動着,隔着夏袍,他能感覺到子禮哥哥薄薄的胸肌。
等等,胸肌?
聞煜明按住沈黎的後腦,沈黎聽着他在自己耳邊喃喃道——
“這是你……”
沈黎心中不解,他迷茫地想,自己……什麽了?
聞煜明抱着沈黎許久,直到那燈爆出輕輕的“哔啵”聲,才恍然如同被驚醒一樣将他緩緩放開。
沈黎擡頭看着他,十一年過去了,他高了一些,子禮哥哥也高了一些。
但他仍然比子禮哥哥矮,只不過從之前的到子禮哥哥胸口,現在到子禮哥哥的下颌。
聞煜明的目光仔細地描摹着沈黎,他伸出手,摸了摸沈黎的眼睛,上午在朝堂之上,他看到了這雙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眼睛裏出現過的委屈。
千言萬語堵在聞煜明的胸口,他想問的很多,可最終只化作了一句話:“天機閣到底發生什麽事了?為什麽你會過來?”
沈黎并不知道當年他和墨寒辰的密談,但聞煜明知道,天機閣不會輕易放沈黎離開。
所以他根本不信沈黎那插科打诨的回答,也不相信天機閣會派他過來查上一任天機使的命案。
更何況,沈黎帶着那裝着碧菱礦的球籠,按理說是感受不到天道法力的,那他為什麽能拿到天機令?
沈黎聞言,也知道自己糊弄不過去,必然得給子禮哥哥一個可信的緣由。
他收起輕佻,無奈地笑了下:“三年前,越澧天機使亡故,所以現在我來了。”
三年前,越澧天機使死亡,天機處令槽裏那和天機使因果相關的天機令失效,天機使空了一位出來。
聞煜明見他避而不談天機令的事,便直接問道:“你是如何拿到天機令的?”
沈黎的笑容一僵。
是啊,他又怎麽能瞞過子禮哥哥呢?當年他告訴過子禮哥哥自己沒有天道法力,而十一年前那個晚上又發生了那樣的事。
這是他無論怎樣都無法避開的。
“子禮哥哥,”沈黎低聲說道,“我不是故意瞞着你或者欺騙你的,我只是……我只是十一年前那天,就……霆霄花開的那個晚上,我才知道,原來我是有天道法力的。”
沈黎是那晚才知道自己有天道法力的,但墨寒辰和蔣晦依然瞞着他。
可沈黎從小就十分聰慧,他猜到了一些真相。
“我從小帶着那銀項圈,上面刻着能隐匿的陣法,又墜着我打不開的球籠,我只知道裏面有東西,可誰也不告訴我裏面的東西是什麽。”
“後來,十一年前的那晚,我知道了,這東西是限制我天道法力的東西。”
“天機閣不會随意收養孩子或者收弟子,而我能從小就被撿入天機閣,定然是有非同常人之處。”
“那天之後,我便明白了,我不是沒有天道法力,而是我的天道法力過強,所以天機閣幹脆限制了我的這種能力。”
“一直到十一年前那天,我才發現這個事實。”
“雖然我能感覺到他們并不想讓我知道這件事,但我是想來越澧、想努力做越澧天機使的人啊。”
“所以我偷偷去查這方面的事,他們防得我很死,但還是被我發現了端倪。”
“碧菱礦,我查到了那球籠裏的東西,就是産自越澧的碧菱礦,可以完全隔絕天道法力。”
“有了這個線索後,我便嘗試了一些能消耗或者抵消碧菱礦能力的方法,我用了三年,找到了銑赤石,然後又用了幾年,配比出了能讓我使用天道法力、卻不至于被過強的法力壓制得痛不欲生的礦物比重臨界點。”
沈黎拿出荷包,從裏面取出一小塊暗紅色的石頭:“就是靠着它,我的蔔算終于達到了上等,得到了單獨上蒼穹玉臺的資格,接着,越澧天機使亡故,我上蒼穹玉臺,拿到了天機令。”
他對着聞煜明一笑:“所以我現在在這裏了!子禮哥哥,你說過要讓我當越澧的天機使,可不能食言啊!”
沈黎說得輕描淡寫輕輕松松,但聞煜明從中聽出來了小孩十一年中的艱難。
天機閣不是傻子,蔣晦和墨寒辰也不是好糊弄的,在這樣嚴密監視的情況下,沈黎必然是費了許多功夫,才發現了端倪,又是費了一番周折,才拿到天機令。
可天機閣就這樣放沈黎來越澧嗎?
聞煜明的手指輕輕劃過沈黎的臉頰,他知道沈黎還有事瞞着自己,可他不着急。
十一年前一別,他從未想過這輩子再見到沈黎,可如今沈黎來找他了……
沈黎看聞煜明又是沒有說話,心裏有些忐忑,帶着些讨好地說道:“子禮哥哥,我現在能用天道法力,蔔卦也很準,能給你當好天機使的!”
聞煜明的眼睛裏劃過一抹暗色,神色放得輕柔:“我相信你。”
得到聞煜明的回答,沈黎的心頭終于一松,他趁熱打鐵:“那天機使的應令儀式……”
應令儀式是天機使到天機處的赴任儀式,最重要的就是将天機令入天機處的令槽,入令槽後,事情就塵埃落定了。
“沈黎,”聞煜明打斷他,“銑赤石你還有多少?”
沈黎怔住,銑赤石的産量不高,和碧菱礦一樣稀有,這些還是他之前自己偷偷搜羅然後藏在山下,離開的時候去取的,這一路走來到現在……
“只剩這些了,”沈黎如實說道,“但是,我這個消耗量不多的,我——子禮哥哥?!”
聞煜明直接伸手将那石頭從他的指尖抽走,讓沈黎猝不及防,他和天道的感應被瞬間切斷,沒有防備地就感覺到那股他已經習慣了的力量從自己身上頃刻消散。
聞煜明将銑赤石收進袖子,放開手,對沈黎道:“越澧不需要天機使。但是——”
這話讓沈黎惶然,他看向聞煜明,聞煜明卻垂眸,看着他,短促地笑了一聲:“既然來了,就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