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互信
互信
沈黎再睜開眼時,看到的是陌生的帳頂,他心下一慌,立刻下地,然後動作又頓住。
不是那昏暗的寶塔,是明亮的寝殿。
子禮哥哥沒有讓他住那湖心塔。
沈黎稍稍松了口氣,他站起來環顧這陌生的宮殿,這裏看起來很像……
他走出門,果然看到了聞煜明之前所在的書房,以及位于東方的正殿。
他竟然睡在了澧正宮?
“沈使,”銀桂見他醒了便走了過來,“您可是餓了?”
沈黎有些怔然:“我這是在澧正宮?”
“是,”銀桂輕聲回道,“君上說歲許苑條件不太好,且後宮許久沒有人住,沒有人氣,只能暫住,等前殿準備好了便讓您住到前殿來,就是……”
銀桂有些猶豫。
沈黎則邁出了大門,看到了那大門正中直通向湖心島的路,上面依然很多人在忙碌着,只是和之前負責裝點的匠人不同的是,這些人似乎在往外搬一些東西。
沈黎看向那塔,問道:“原本,他是想讓我住那裏的對嗎?”
銀桂見他自己說了出來,便點點頭:“是,但是您昨日暈倒後,君上便讓人将它拆了,現在是把東西撤出去,等搬完就拆。”
“那我……”
“君上說,您以後住澧正宮的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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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的手指輕顫。
澧正宮是越澧歷代君王的寝宮,住客只有君王本人以及……夫人。
沈黎看着那不遠處的湖心塔,太陽的光芒落在上面,似乎也沒有那麽可怕了。
沈黎在澧正宮住了下來,他不知道越澧朝臣知不知道這件事,在宮內,聞煜明給了他絕對的自由。
沒有人計較他着裝随意,大熱天的穿得随心所欲,頭發依然随便紮起搭在肩頭。
只有聞煜明偶爾在他貪涼時管教一下,并讓銀桂減少了他吃涼食的頻次。
聞煜明沒有追問沈黎那天暈倒的原因,沒有追問他在怕什麽,只是将那塔裏用其他東西填滿,然後将其封了。
他曾經動過拆塔的念頭,但被沈黎阻止了。
“也算是一景嘛,”沈黎看着那夕陽下的湖水和塔交相輝映,“拆了多可惜。”
這一句話,就讓聞煜明将這本來準備拆的塔留了下來。
銀桂在旁邊看了眼那陪着沈黎看夕陽的君上,在心裏為前朝那些上折的臣子嘆息。
宮獄乃皇家私獄,自從聞煜明在朝堂之上公開把人扣押進私獄後,有不少人便認為這天機使也是難逃一死,再加上之前的天機使也是死在了宮闱之中,他們都覺得這天機使大概也兇多吉少,甚至很可能已經被君主折磨得沒有人樣了。
而天戶司則認為君上這一行為是在表明和天機閣決裂,愈發覺得自己位置的重要——畢竟殺一個天機使還有理由,殺兩個那就是擺明了要和天機閣作對。
沒有天機使,那越澧自然就只能依靠天戶司。
傅旻行事愈加張揚,就算前不久剛剛被盤查出貪墨防汛物資購置款項的李清明,也只是推了一個替罪羊出來後,輕飄飄地給了個督辦不力的罪名,發俸一年算作懲罰,朝毅侯禁閉還沒結束,他倒是又站回了朝堂之上。
又是十幾天過去,沈黎已經将聞煜明給他的書全部看完,私下央着銀桂給他找些話本來,銀桂想起君上的囑咐,只能賠笑着搖頭,問他要不要請戲班子或者說書先生來。
沈黎垂頭喪氣地擺擺手。
子禮哥哥什麽都好,就是他已經二十三了,還将他像小孩那樣對待,不論是戲班還是說書先生,演的講的都是極其積極向上的綠林好漢行俠仗義或者古書典故的內容,他想看點能調動他情緒的都沒有。
“那……”銀桂小心問道,“奴去找君上……”
“诶別!”沈黎急忙攔住他,“別去打擾子……君上了。”
聞煜明這段時間特別忙。
沈黎半夜醒來,總能看到書房裏亮着的燭火,等他醒來的時候,聞煜明已經去上朝了,再見到他,就又帶回來了一堆奏章。
這段時間他住在澧正宮的偏殿,聞煜明每天都會和他一起用膳,口味也是按照沈黎喜歡的準備的,但沈黎始終有一種客居的感覺,就像他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子禮哥哥作為主人處處照顧着他來。
這不是沈黎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十一年前那樣,在子禮哥哥看書的時候膩在他身邊,吃的點心渣滓掉了一塌,然後子禮哥哥輕輕掐一掐他的臉以作懲戒,又無奈地問他噎不噎,渴不渴。
人心不足啊,沈黎在心裏唾棄自己,明明一開始……只要能留下就好的。
他想幫聞煜明,可又不知道要從哪裏入手。
之前就在朝堂之上出現了那麽一會兒,子禮哥哥就用各種辦法把他摘了出去,明顯是不想讓他來插手越澧的這攤事。
這并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怕他陷入這混亂的漩渦無法抽身。
沈黎想起那只見過一面的傅旻,想起那在大街小巷聽到的童謠,又想起朝毅侯年輕執拗的臉龐。
子禮哥哥需要一個能和傅旻對抗的謀士,他想,而他需要一個合适的入場時機。
這個時機很快就到了。
盛夏的夜晚,沈黎被驟然降下的雨聲吵醒,他睜開眼,看到偏殿的窗戶開了,雨潲了進來,他起床下地關上窗戶,轉頭一看,那書房中仍然亮着燈。
沈黎想了想,往那亮着光的地方走去,然後他動作一頓。
“子禮哥哥!”
聞煜明趴在書桌上,手邊的茶盞倒在奏章之上,水把墨暈開。
沈黎快步跑到聞煜明身邊,伸手去探他的脈搏,脈搏顯示無礙,只是過于勞累,他又擔心自己醫術不準,準備喚銀桂去叫宮醫,卻不想手被反握住。
“沒事的,”聞煜明睜開了眼睛,眼白有不少紅血絲,“我只是有點困了。”
“困就去睡!身為一國之君總得先保住自身,”沈黎看着那被水暈開的奏章,焦急道,“南方遭水災,你這個時候要是熬壞了身體倒下就是給天戶司為所欲為的機會,百姓就更遭殃了。”
他說完這句話就感覺手腕一緊,聞煜明眉頭皺緊看着他。
沈黎才反應過來,自己這話……很像是幹涉越澧內政。
他抿了抿唇,子禮哥哥會不會誤會他偷偷看了奏章或者……
“你趁我不在的時候蔔卦了?”
诶?
沈黎茫然地看向聞煜明,聞煜明一臉嚴肅,伸手要去撸他的袖子:“沈黎,我說過什麽?不許再做蔔卦或者動用天道法力,你怎麽就這麽不聽話?!”
沈黎哭笑不得,他按住聞煜明的手:“沒有,真沒有子禮哥哥!”
眼見聞煜明不信,他便自己将袖子撸上去給聞煜明看:“你看嘛,真沒有。”
聞煜明給沈黎帶上的臂環卡扣特殊,一旦打開就再也不能嚴絲無縫地合上,就是防着沈黎不聽話偷偷摘下來去用天道法力。
見聞煜明松了口氣,沈黎才解釋道:“這是我從成陽入境越澧後,沿途所見推測出來的,就和之前預測澧陽城水患一樣,不是靠的蔔算。”
然後他笑着問道:“子禮哥哥,我還以為你擔心我偷看奏章呢。”
聞煜明聞言,伸手推過來旁邊的奏章:“可以随便看,只要不動用天道法力就行。”
子禮哥哥還是信任他的,沈黎想,他只是怕自己使用天道法力。
于是他探身要去拿那些奏章,卻低頭發現了聞煜明那壓在奏章下的紙。
上面是一些數和地點。
“這是……”沈黎睜大了眼睛,“天時演算?”
難怪聞煜明會如此的累,他竟然身為一國之君在親自演算天時。
“母親教過我一些天時演算之術,”聞煜明按了按眉心,“天戶司是母親一手創建,用的也是母親教的推演方法,但是他們這些年的演算總是不準,他們推脫于越澧沒有天機使,導致山河社稷大陣變動效果無法獲知所得的偏差,所以這次我親自推算。”
聞煜明冷笑一聲:“他們大概不知道我也會推演,推演出來的結果和他們年初遞交的結果相差甚遠。”
沈黎聽着聞煜明說,又翻看了幾個奏本,說道:“他們能算準,但是呈報上來的不準,對嗎?”
這些人每次報災的時間都剛好,而且是南邊的每個地方都在報災,聞煜明開了幾次國庫下放赈災糧,天戶司負責押送,路上總會遇到突然發災的情況,而每次都恰好會沖走一些糧食。
就好像這運糧的路線是踩着那發災地走的,簡直不知道是運的是糧還是災星。
更重要的是,最近的災情影響到了越澧的礦物開采和運輸,缺少糧食供給,礦工和礦侍無法果腹,更遑論幹活了。
“他們在貪墨災糧,”沈黎緩緩道,“買糧的時候有比計司監督,他們想動手就只能是運糧的時候,他們既然貪的是糧食,肯定是要趁南方各地遭災的節骨眼上高價倒賣出去,在買賣還沒開始之前,或許可以查查可以存儲糧食的地方。”
聞煜明若有所思:“存儲糧食的地方……”
沈黎試探地說道:“子禮哥哥,要不我蔔一卦……”
“不行。”聞煜明立刻瞪了他一眼。
沈黎還想努力一把:“你看,我蔔一卦就能知道他們把貪下來的糧食藏在哪兒了,找到就能立刻把赈災糧發給百姓,這樣效率高一點嘛。”
聞煜明看着他,仍然堅定地說兩個字——“不行”。
沈黎這才不情不願地伸手拉過越澧的輿圖:“那我大概畫幾個地方出來,子禮哥哥你去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