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記得
記得
潮濕的季節糧食得需要恰當的存儲方法才能保證幹燥不發黴,在這種情況下,避潮石這種礦物就必不可少了。
越澧對礦物嚴格管控,但天戶司這種手伸老長、野心老大的,未必不會沾染。
沈黎畫出了幾個避潮石礦附近的點,那附近的地方及其容易改造成倉庫。
聞煜明拿到幾個地點後就立刻着人去查,絲毫沒有懷疑沈黎為什麽能這麽清晰地摸清這些地方。
果然,這一查還查出來了大問題。
私扣糧食的是押糧官,他們不止倒賣赈災糧,更是從中屯糧,并且這件事是從幾年前就開始了。
朝廷官員私自屯糧是大事,沈黎看到那名主外事的、名為金桂的公公将密報呈上時面色肅然。
押糧官隸屬天戶司,從赈災糧裏私自屯糧,若是為了倒賣,處罰尚輕,但若是私自長期屯糧……
“天戶司司監傅旻恐有不臣之心。”
這是金桂下的定論。
但聞煜明只是淡淡地回了句“知道了”,便讓金桂退下,然後将手中的密報放到燭火之上燒了。
這一切聞煜明都沒有避諱沈黎,沈黎看着那跳躍的火光,說道:“我從進入越澧境內,就聽到了不少有關天戶司、有關越澧君主的傳言。”
聞煜明看向他。
“大都是說越澧君主殘暴、天戶司承襲墨夫人意志,心懷天下、顧念百姓蒼生的。”
也就是沈黎敢在身為君主的聞煜明面前這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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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煜明前期平秦夫人之亂,在對方歸降之際直接奪其性命,後來處理官員的方式也是以殺為主,哪怕殺那些官員再理由充分,有秦夫人的事在先,百姓只會覺得君主是一言不合又殺人了,由此只給聞煜明留下了暴虐的名聲。
而天戶司傅旻,則帶着墨夫人嫡傳弟子的名號,對聞煜明有扶持之功,對百姓有照拂天時之恩,名聲極佳。
這背後明顯有着推手。
“子禮哥哥,”沈黎跪坐在他的腳邊,擡頭看他,“你曾經告訴我要愛惜名聲,可為什麽如今就縱容天戶司如此糟踐你的名聲?”
聞煜明收回視線,可沈黎卻一直看他,要他今晚一定給個回答。
良久,聞煜明才緩緩道:“你可知天璇印?”
“北鬥七印的天璇印?”
當年東章還未分裂的時候,從蒼穹玉臺分離出了七枚印,以北鬥七星命名,送到七處天機處,由天機處的天機使掌管。
後來東章大陸分裂,諸侯割據,天機閣為牽扯各方利益、平息戰火,着天機處的天機使奉出北鬥七印,雖不及人皇杖,但也給各國諸侯一個君權神授的證明,由此七國得了天命,名正言順自封為君主,從名義上承了天機閣人情。
于是北鬥七印便為七國國印。
而天璇印,則為越澧國印。
平日裏的一些決策用君主私印即可,但每逢關乎國運的大事,都需要天璇君印出馬。
新年祭祖祈福需要國印、封少君确認繼承人需要國印、君主登位更需要國印。
“天璇印的取出,還需要傅旻。”
聞煜明這句話言簡意赅,沈黎便明白了為什麽他會如此縱容天戶司。
“這……”沈黎遲疑道,“是墨夫人當年交給他的?”
他還記得十一年前聞煜明給他講的那個故事,如果最後先君真的和墨夫人鬧到那種地步,又為什麽還會把國印放在她手裏?
“他用秦輕容對抗我母親,但是又在防着秦輕容,”聞煜明嘴角挂起嘲諷的笑,“他希望看到的是兩邊互相掣肘。”
所以才會将朝堂勢力給了秦輕容,但是又把國印放在墨夫人手裏。
但後來,大概是他也沒想到自己會落到個卧床不起的下場,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當年的越澧并沒有改換少君,為後期聞煜明名正言順地歸朝提供了條件。
這樣看來,傅旻當年保住了天璇印,也相當于是給聞煜明留了後路。
這從龍之功,原來從那時就開始了。
“但人心易變,”沈黎低聲說道,“現在的他,心境和幾年前應該不同了吧?一年又一年故意預測不準來制造本來可以避免的災禍,又從赈災中謀私,漸漸地胃口變大,一個常年懷揣天璇印的人,滋生出來的欲望,是否一個天戶司就能滿足呢?”
聞煜明沉默了。
沈黎抓緊了聞煜明的手:“子禮哥哥,讓我入天機處吧。”
聞煜明的眼皮一顫:“不……”
“子禮哥哥,”沈黎打斷他,他直起身子,上半身壓在聞煜明的大腿上,“我不知道閣主……墨寒辰和你說了什麽,但是,如果只是天機令入槽,是用不了多少天道法力的,就連那日常的蔔算,也只是輔助。”
“我知道,”聞煜明伸出手,摸了摸沈黎的臉,又滑落到肩膀,将他拉起來,“但是沈黎,不可以。”
“可是子禮哥哥,”沈黎聲音失落和委屈,“你忘記你答應過我什麽了麽?難道你要食言嗎?”
明明說過越澧等着他當天機使,如今天機處位置空懸,而他人都在越澧了,卻要因為那些顧慮讓他裹足不前?
可是可是……
沈黎想起十一年前他曾看到的、關于未來的吉光片羽。
他咬了咬牙,必須得當上天機使!
“子禮哥哥!”他執拗道,“我一路從東章到越澧,為的不是在這宮闱之內蹉跎時光,我可以在這一天、一個月、一年,但不能這樣一輩子!”
沈黎的目光漸漸湧上濕潤:“子禮哥哥,我讨厭這樣的日子,這和被困在歧陽山上有什麽區別?這樣下去我會瘋的。”
聞煜明的手指微微彈動,他在沈黎的目光裏看到了絕望。
是啊,沈黎本就不是籠中鳥,他從天機閣奔赴越澧,投奔自己而來,為的難道是投入另一個無形的牢籠嗎?
他明明是想讓沈黎開心快樂的!
聞煜明閉了閉眼:“好。”
沈黎眼睛一亮,淚水唰地收回去。
他就知道子禮哥哥經不住這樣的!
于是他趁熱打鐵:“那子禮哥哥,我……”
“但是,”聞煜明仿佛知道他要說什麽,他伸出雙手捧住沈黎的臉,“只允許天機令入槽的時候用天道法力,之後不許用天道法力。”
沈黎憋了憋,又努力憋出兩滴盈在眼眶的淚水:“子禮哥哥……”
聞煜明輕輕笑了下:“當年誰說的‘真當了天機使,就算不用蔔算,都比別人強一只手’?”
沈黎眨了下眼:“你……你都記得?”
聞煜明輕聲道:“我當然都記得。”
不論記得小孩給他送書、記得小孩帶他去盤賬、記得小孩那被打了一後背的傷,還記得小孩為了他暴怒,對着那幫比他大許多的十二地支弟子們撂狠話。
還記得……
小孩抱着他的腰,說喜歡他。
聞煜明這句話讓沈黎那原本準備再次憋回去的眼淚順着臉頰下滑。
子禮哥哥說他都記得。
他沒忍住埋在聞煜明的懷裏:“你都記得……你都記得……”
聞煜明抱住沈黎,伸手一點一點輕拍着他的後背,那十一年的溝壑仿佛慢慢被填平。
子禮哥哥還是原先的子禮哥哥,沈黎想,子禮哥哥記得一切,那……
子禮哥哥記得自己說過喜歡他嗎?
沈黎心如擂鼓。
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如果自己和子禮哥哥再次表白,那子禮哥哥會認真審視嗎?
而且……子禮哥哥現在是越澧君主。
君主,都是要娶夫人的吧?
一想到這點,沈黎感覺到自己的心都停跳了一拍。
聞煜明敏銳地感覺到了懷裏人情緒的變化,他低頭問道:“怎麽了?”
沈黎只悶悶地回了一句:“想到好不容易可以用的天道法力卻沒法用,還是有點郁悶。”
聞煜明失笑,他的懷抱緊了緊:“我相信你。”
沈黎閉上眼,感受着子禮哥哥的氣息,心裏對自己說道,還是再等等吧。
等到,他的喜歡能讓子禮哥哥接受并相信。
第二天,聞煜明便開始着手沈黎接任天機使的事,這讓原本以為已經被秘密處死的沈黎不但還活着、竟然還讓君主松口接任天機使的消息瞬間傳遍朝野。
并且,君主還準備為這人辦一場應令儀式,以昭告整個越澧,他是天道為越澧派來的天機使。
“君上!”傅旻跪于乾陽殿上,言辭誠懇,“此人來越澧目的不明,且澧陽城水患一事尚有嫌疑,您斷不可受其蠱惑啊!”
聞煜明對銀桂颔首:“拿給傅司監看看。”
傅旻擡首,看到銀桂捧着一個卷軸前來。
他伸手接下卷軸,展開一看,瞬間臉色難看起來。
這是一卷越澧輿圖,上面将天戶司在南邊屯糧的地方一一标注了出來。
“天戶司屢次預測天時不準,而沈黎一來就預測出來了澧陽城水患,并且,”聞煜明頓了頓,“本君這段時間按照沈黎給本君的地點進行防禦加固,有效地防住了幾波災患,這已經證明了他的預測準确,所以,為了越澧百姓,我想傅司監應該不會有那同行相輕的毛病,想必應該也很想向這位天機使請教一二,以校正天戶司的預測之術,對吧?”
傅旻看着手上的輿圖,聽着聞煜明不緊不慢的話,心裏明白,這是君主在敲打他。
他做的事,聞煜明已經知道了,此刻隐而不發,不過是讓他退一步,而那個沈黎,就是聞煜明即将扶持起來的、替代他的人。
哪兒有那麽容易!
傅旻眼中劃過一絲兇狠,手攥緊,緩緩伏地而拜:“臣,定當竭力修習,以不負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