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
“不是,你真要去啊?”
“那什麽,真就沒一點商量啊?”
“聞煜明要知道我放你去汀渚他得殺了我!”
沈黎一邊收拾東西,李墨就在他旁邊一直叭叭叭,企圖讓他打消去汀渚的打算。
“就算是真想去,你從成陽走!”李墨着急道,“然後我給你配一隊護衛!”
“這件事不适合大張旗鼓,汀渚原本不依賴玉華也不偏向越澧,如果這個節骨眼我帶着人從明面上入境,難免會引其他人的猜疑,更何況,”沈黎停下動作,他無奈道:“現在去汀渚都會有些晚,再晚越澧就真要錯過種水稻的時候了。”
宋楚陽自從認出他是溫家後人,對沈黎那叫一個有求必應,再加上從鏡的同意,幾乎是傾囊相授。
沈黎的記憶力很好,悟性很高,宋楚陽給他的那些育種的書籍兩天一夜就記了下來,第三天就能和宋楚陽讨論一二。
宋楚陽還送了他幾種水稻種子讓他回越澧試種,更是把曾經從溫家帶來的手劄送給了他。
沈黎又連夜讀了溫家的手劄,看着那上面久遠的字跡,他內心湧起了一股沖動。
他想去看看,想去看看溫家,這個和他有着直系血緣的家族的故地,是他的來處,也是他曾經血脈相連的人生活的地方。
更何況……
“我去汀渚确實和溫家有關,”沈黎解釋道,“不止是因為那或許是我曾經的家,更是因為宋老送給我的手劄筆記上有很多當年溫家所在地方的土壤特質描述,我想去看看,然後當做越澧種糧的參考,也算是為今年的試種增加一些經驗。”
種子是很珍貴的東西,良懷再大方也不能一車一車給他運回去,所以沈黎對于這些種子很是珍惜,這都是後面要在越澧選種育種的依據。
“這些,”沈黎将那裝着種子的匣子和他連夜總結出的一些育種選種的經驗技巧手劄交給金桂,“麻煩你帶去給子禮哥哥,然後将這本手劄交給天戶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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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戶司在年後被他清洗了一波,留下的都是可用之人,為了今年試種水稻,他特地在天戶司找了不少知農時善農事之人,就為了這件事。
金桂接過匣子和手劄,卻轉手就交給李墨:“麻煩李少君帶給我們君上。”
李墨下意識地接過匣子,然後看着那匣子,一臉茫然:“我?這……這不合适吧?”
沈黎也沒想到金桂會這麽做。
金桂則解釋道:“君上說了,讓屬下緊跟着您,如果您要去汀渚,屬下也要陪同一起。”
沈黎搖頭:“不,我去汀渚不會有什麽問題,但這個種子和手劄……不是我信不過李少君,只是,這是關乎越澧國運的事。”
“君上說了,”金桂卻看向沈黎,“您比越澧重要,他給我的命令是,随時在您身邊保護您。”
沈黎和李墨聽到這話雙雙一愣。
聞煜明是越澧君主,他竟然會對金桂說出這樣的話……
沈黎說不出話來。
而李墨抱着匣子的手緊了緊,他問沈黎道:“你非去不可嗎?”
沈黎沉默地點了點頭。
“行,”李墨咬牙,“那我幫你把東西送回越澧,但是,你也不能攔着我和聞煜明如實相告,至于後面的事,就看他怎麽做了。”
沈黎知道這是李墨拗不過自己妥協了,于是他笑着對李墨誠懇地作了個禮:“謝過李少君。”
李墨愁眉苦臉地擺擺手讓他別整這些虛的。
沈黎又準備了一封給聞煜明的信說明情況,交給李墨,好讓李墨有個解釋。
從鏡知道沈黎的選擇後幫他和金桂準備好了入汀渚的身份,又給他路上備了一些東西,宋楚陽本來想跟他們一起去,但奈何汀渚開始農忙,他着實抽不開身,只能将信物交給沈黎,告訴他幾個在溫家所在的鎮子上的一些老人,或許能找到一些有關溫家的蛛絲馬跡。
臨走的那天,從鏡和宋楚陽親自相送,他的神色有些疲憊,沈黎能猜到大概是任宣的事。
“假換種”的事很快就被任宣知道了,雖然保住了良懷的春種,但是也讓任宣知道自己被耍了一道,他氣急敗壞,直接進宮面斥從鏡“失信于鄰國”、“和失格天機使學壞”,更是讓他這一朝老臣寒心。
這場大鬧從鏡再次選擇了擺低姿态萬般自罪,這态度被群臣看在眼裏,就連民間對任宣的聲音都漸漸不好起來。
沈黎看着從鏡眼底的青黑,心想任宣大概蹦跶不了幾天了。
從鏡已經故意放縱任宣行事到了一定程度,“捧”到位了,就該“殺”了。
“還是小心一些,”臨別之際沈黎低聲囑咐道,“這件事生氣的大概不止是他一個。”
任宣勾結的是風禹,風禹又豈能甘心被耍?
從鏡對他淡淡一笑:“你放心,風禹不過是狐假虎威,現在沒了瀾河的掣肘,他們不能拿良懷怎麽樣。我既然要收拾任宣,自然也沒想過要放過風禹,只是風禹現在背靠玉華,我一個小國能做的有限,但是……”
他伸手拍了拍沈黎的肩膀,壓低聲音:“我總覺得現在這個局勢……将來若真有和玉華一戰的那日,良懷必記沈大人今日之恩情,将來有什麽用得上良懷幫忙的,望沈大人不吝開口。”
沈黎鄭重道:“謝過從君主。”
道別後,金桂護着沈黎上了馬車,車簾放下的一剎那,沈黎感受到了一股帶着寒意的目光。
他的手輕輕掀起簾子的一邊,外面卻什麽人都沒有。
“沈大人?”
“沒事,走吧。”
良懷和汀渚是鄰國,但還是要走兩天一夜的路程。
和貼心經常噓寒問暖的銀桂、那總是神出鬼沒神秘兮兮的丹桂不同,金桂是個惜字如金沉默的性子。
這和聞煜明的冷又不同,金桂的沉默更偏向于沒什麽話題聊,但一旦問他事情,他還是有什麽答什麽。
兩天一夜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沈黎又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性子,他便找着話題和金桂閑聊。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聞煜明身上。
金桂是聞煜明在平秦夫人之亂的時候救下來的,和那時候年紀不大的聞煥不同,金桂已經有了清晰的記憶。
“當年是地龍翻身後鬧災荒,死了很多人,君上帶着人施救,我才能活下來,沒有君上就沒有今日的金桂。”
提起當年的事,讓一向有些木讷的金桂臉上浮現了感激之情。
沈黎點了點頭,然後他問道:“那之後你就一直跟着子禮哥哥了?”
“是,”金桂說道,“我是三人中最早跟随君上的。”
這三人大概就是他和銀桂、丹桂了。
沈黎了然,他又問道:“那你知道當年子禮哥哥為什麽在已經取得勝利的情況下,當着那麽多人殺了秦夫人和那個孩子嗎?”
金桂想了想,搖搖頭:“我不知道。”
沈黎有些失望:“這樣啊……”
“但是,”金桂又說,“我一直覺得,可能跟礦有關。”
“礦?”
金桂回憶道:“我記得君上最開始和傅旻商讨從哪裏入手攻入的時候,選的幾個地方都是礦物産地,為此傅旻和君上鬧了許多次不愉快。而秦夫人那時候因為天機閣庇護君上心生不滿,于是便要削減給天機閣的礦物供應,可她那時候沒有天璇印,就只能靠私下游說采冶司和其他臣子,已經獲得了大半臣子的贊同,但等君上攻入王宮,直接殺了秦夫人後,沒有人再敢提起這件事。”
沈黎的手攥緊了一瞬,他問道:“你還記得當年子禮哥哥優先選的那些地方,是産什麽礦的嗎?”
“是碧菱礦,”金桂肯定地說道,“因為都是碧菱礦,傅旻覺得于攻勢無益,所以才會和君上吵起來。”
沈黎幽深而緩慢地呼出一口氣,他閉了閉眼。
在金桂的敘述下,他大概明白了聞煜明當年為何殺秦夫人殺得那麽匆忙。
是為了他。
子禮哥哥當年下山的時候,墨寒辰必然是和他說了自己天道法力的事,也說了碧菱礦可以幫他減輕痛苦的事。
碧菱礦是越澧供奉給天機閣的,秦夫人因天機閣收留聞煜明而遷怒,想要削減給天機閣的供礦,這碧菱礦大概也是在裏面。
最重要的是,墨寒辰和子禮哥哥說了這件事,所以子禮哥哥當年才會那麽着急下山,又冒着風險去首先攻占那些對他而言作用微乎其微的碧菱礦礦地,甚至最後承受着“暴虐”之名,快刀斬亂麻殺了秦夫人,不給她一絲緩和的機會,也讓那些原本贊同秦夫人部分政策的朝臣們閉嘴,生怕觸了這“暴戾”君主的黴頭。
就為了将那能減輕他痛苦的碧菱礦按時、按量的送到天機閣。
所有人都以為這是新君在感謝天機閣、對天機閣表忠誠,可現在沈黎知道,這是為了他。
只為了他。
“君上說了,您比越澧重要。”
他比越澧重要,他比聞煜明的大業重要,聞煜明下山是為了他,殺秦夫人也是為了他。
沈黎不敢再往深了想。
當年子禮哥哥那麽淡漠的一個人,那麽不追求權勢的一個人,為什麽會突然告訴他要下山?
真的僅僅是為了墨夫人提前布好的局嗎?
如果子禮哥哥真在乎這些,那一開始在歧陽山下被追殺的時候,又為何會尋死呢?
那子禮哥哥,是為了……
沈黎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碧菱礦臂環,喃喃道:“我……何德何能啊……”
馬車外的風景快速劃過,往前看就能看到汀渚的邊城。
最後一次,沈黎想。
最後去看一下他的親人們曾經生活的地方。
最後任性一次,任性後便不再對親人朋友有任何向往。
然後——
子禮哥哥不再只是他迫不得已的選擇和投靠,而就是他在世間的唯一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