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故地

故地

靠着良懷給的身份和路引,沈黎與金桂順利地進入了汀渚。

汀渚水量富足,但卻不受瀾河制約,它本身就雨氣充沛、雨水充足,以水澤居多,适宜種水稻,但和良懷沿河邊的稻田不同的是,汀渚的稻田與水澤混雜一起,以塊狀分布居多。

但和沈黎想象中不同的是,一路走來,那些本該隐藏在田間的各種水澤大部分幹涸,露出了底層濕潤的泥土,而那些稻田——農夫們發愁地看着那些田地,一桶一桶不知道從哪裏辛苦背來的水在往裏面續,來保證那些幼苗能喝到足夠的水。

是因為之前風禹斷流的影響嗎?

不,沈黎又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他猶記之前所學的汀渚風貌,這裏的水澤形成主要靠的自身氣候降水,難道……

“去年就沒下幾場雨,今年開春的春雨就稀稀拉拉幾滴,這以後還怎麽種水稻……”

“近幾年天時混亂,聽說天機閣只顧着玉華,鉚足了勁要把那北邊的玉華變得水土豐饒。”

“瘋了吧,北邊本就以多旱為主,天機閣就算把南邊的雨水引到北邊,難不成要讓北邊改種水稻?”

“我倒是聽說,因為玉華君主嫌草不肥。”

“草?”

“馬草,玉華越澧一山之隔,越澧有越山擋風,又有南邊濕潤聚集水汽,馬草長得好,玉華君主就……”

“嘶,那玉華這是要養戰馬啊?難道是想和越澧……?”

沈黎聽後攥緊了手,十二年前那些窺見未來的吉光片羽再次出現在眼前。

金桂小聲地喚了句:“沈大人?”

沈黎收回心思:“打聽好了?”

“嗯,”金桂指了個方向,“這個鎮子在當年那場瘟疫死了許多人,現在這些都是這二十年新搬來的,只有那邊的一個老人是一直住本地的,還記得二十年前的事,這個人也是之前宋老讓我們來找的。”

“那先去看看吧,”沈黎颔首,“去之前,買點東西。”

畢竟沒有空手上門的道理。

這個鎮子不大,但能種稻的土地不少,也多為當年溫家所屬,溫家滿門覆滅後,當地官府便将地收回,以此來招攬新的入住者。

留下的這個老者是當年溫家的一個學徒,瘟疫那段時間正好家裏有事,由此逃過一劫,後來回到這裏,給溫家的人辦了後事,從官府手裏得了溫家的一塊地,便充當起了守墓人的角色,在這裏住了下來,逢年過節的給溫家人燒燒紙,就這麽在這裏過了一輩子。

老人姓郭,無兒無女,因為有着溫家的背景,鎮子上的人都尊稱他一聲“郭老”。

郭老接過宋老的信,還沒拆開,看到沈黎那眼淚便流了下來。

沈黎又是好一頓安撫,等安撫完了,又從郭老的口中聽了一遍有關溫家的故事。

在宋老眼裏,溫家是從不藏私、傾囊相授的師家,在郭老眼裏,溫家上下都是不折不扣的“大善人”。

溫家家風善良,從上到下都樂善好施,當年收了不少走投無路之人,教他們種水稻的方法,給了他們活路。

但正因為這樣,相比于汀渚的其他世家,溫家沒什麽不傳外人的“絕活”,很多人都是抱着學點東西就自立門戶的心思,而溫家的種植方法和選種育種技術被散得到處都是,甚至汀渚不少種水稻入門的基礎書籍都是照着溫家傳出去的方法抄來的。

這就注定了溫家的稻子在市面上沒什麽優勢和競争力,賺不到什麽大錢。

但溫家也不在意,他們種稻子本就是自給自足,就這麽不溫不火地偏安一隅沒什麽不好。

“可是,好人沒好報啊,”郭老的眼睛通紅,“老頭子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年春末夏初,少夫人已經懷胎六個月了,大夫才診出來少夫人懷的是雙胎,鎮子上的穩婆大夫沒有這方面的經驗,老爺便急急忙忙讓我去鎮子外去尋找這方面的名醫,把大夫請來作準備。”

郭老找了兩個月,好不容易找到了有接生雙胎經驗的、并且願意跟他長途跋涉來這個鎮子的大夫和穩婆,可卻被告知鎮子裏有瘟疫,全鎮封鎖都不讓出入。

那大夫和穩婆一聽說瘟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只留下郭老一個人在外面着急。

他想盡辦法都沒能進去,只能每天求神拜佛,請老天爺保佑這家大善人。

可天不遂人願。

等官府放開封鎖後,留給郭老的只有燒成焦炭的屍堆。

官府為了防止瘟疫傳播,将所有染病而死之人悉數燒了,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才重新開放鎮子。

溫家的人一個幸免的都沒有,整個鎮子就沒留下多少人。

那些被燒得面目全非的人沒有人敢去再安葬,生怕這火燒得不夠烈,那些屍身上還殘留有疫病。

官府不得不重金懸賞,招攬處理屍體之人。

郭老去報了名。

他将那些燒焦的屍身一具具分開,也分不出誰是誰,就只能将那些人都算作溫家之人,安葬在官府給他指定的深山裏。

“溫家當年一百三十二口人,總共數勉強數出來一百六十九具或許是和溫家有關的屍體,”郭老有些痛苦地回憶道,“老頭子實在是分不開,只能把他們都埋在那裏,那個地方,是溫家之前為遷祖墳選的地。”

沈黎輕輕拍了拍郭老蒼老褶皺的手想要安慰,卻被郭老反握住手。

“這麽多年……這麽多年我其實是抱着一些希望的,”郭老聲音哽咽,“因為當年那一百六十就具屍身中,有一個剛出生不久後的小孩,但只有一個,這個鎮子不大,誰家有孕大家都一清二楚,那個時間點,只有少夫人一人快到臨盆,而少夫人懷的是雙胎,卻只有一具小娃娃的屍身,所以我就想,會不會是少夫人的另一個孩子,被人救走了?”

沈黎沉默了。

“所以,老頭子我就一直留在這裏,想着那個被救走的孩子,是男是女?他還會不會再回到這裏?如今,如今終于等來了您……”

淚水順着老人布滿溝壑的臉落下來,沈黎輕輕拍了拍老人的手以作安慰。

郭老只能想到沈黎是被人救走,可沈黎想的卻很多。

當年如果是雙胎,為什麽天機閣只救了他,沒救他另一兄弟或者姐妹?

天機閣救他的時候,是在封鎮前還是封鎮後?

但郭老顯然不知道什麽天機閣,沈黎也無意去給這位守在這裏大半輩子的老人再去說這些背後可能隐含着的複雜情形。

他只是跟着郭老到了那處深山中的墓群,對着那些無名墓碑燒了一些紙錢。

看着那些墓碑,沈黎出神地想,這裏有着他的親人,他的父母、他的族人,還有那個出生後就夭折的手足。

他或許本不會是一個人。

不。

想起聞煜明,沈黎心情漸漸舒緩起來。

他看向那些沉默的青灰色石板,默道——

請放心,在這世上,我不是一個人,我有喜歡的、願意與之共度一生的人。

并且。

沈黎的眼睛有些濕潤,但他的嘴角慢慢翹起。

并且,他應該也是喜歡我的。

一陣風吹過山谷,拂過他的臉龐,輕柔又帶着些許的水汽,就像母親輕輕觸碰孩子的臉頰一般。

再見,沈黎對着那些墓碑默默道別。

祭拜過後,沈黎和郭老辭行,想要給他留些銀錢,卻被郭老拒絕。

“知道你還在,我就可以安心了,”郭老的神情比之前好了不少,他抓着沈黎的手有些不舍,“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

沈黎和郭老萍水相逢,郭老對溫家人的移情讓他短暫地體會到了屬于親人的溫暖。

沈黎不禁說道:“我現在在越澧住,您要不要和我一同回去?”

郭老笑着搖頭:“我在這裏活了一輩子,臨了,也想在這裏離開,現在知道你還活着,到時候我也能去跟少爺少夫人他們交差了。對了。”

郭老似是想起些什麽,他指了個方向,猶豫道:“那裏,那邊有個院子,是曾經溫府所在的地方。”

沈黎一怔,他看向郭老。

“但……”郭老的手有些抖,“當年,他們就是在那裏,焚燒了屍身,所以我……我不能帶您過去,而且,而且那裏已經破敗了,其實……也沒什麽好看的。”

沈黎看着郭老,郭老似乎是不想再回想起之前的事,沒有看他。

良久,沈黎重新又對他笑了下:“謝謝您告知,但是,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今後,還請您保重。”

他又向郭老行了一禮,帶着金桂離開了老人居住了大半輩子的小院子。

而身後,傳來了郭老松了口氣的呢喃。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沈黎拜別郭老,和金桂往出鎮子的方向走,金桂能感覺的到沈黎步履有些沉重。

他不明白,明明去祭拜完溫家人離開後沈黎的神情還是輕松的,為什麽現在……

“好了,”沈黎低聲道,“我們往回走一些。”

金桂有些莫名,他不知道為什麽沈黎要下這個命令,但他從沈黎的話裏嗅出了一絲危機。

金桂剛想問什麽,就覺得周圍的氣息一變,警惕心讓他瞬間抽劍出來護住沈黎!

濃霧驟起!

沈黎後退一步,背後卻抵上一堵牆,原先通暢的來路竟然變成了死胡同!

“迷途陣,是一種疊加的傳送陣,”沈黎似乎早有預料,“會将入陣之人傳送到施陣人指定的地方。”

“施陣人……”金桂皺眉,他想起方才沈黎的異樣,“是郭老?”

“不,”沈黎看着那些濃霧,“他們還是等不及了。”

他們?金桂不懂,他們是誰?

兩人在濃霧之中站定片刻,不一會兒,一側的濃霧散開了些,一條小路出現在他的腳下。

這條路蜿蜒向前,四周仍是濃得如同白牆一般的白霧,而路的盡頭,是一處已經破敗的府院。

沈黎看過去,赫然發現那府院門口上挂着如同血一般的暗紅色牌匾,牌匾上寫着兩個大字——“溫府”。

這是,溫家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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