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朕的紅蜻蜓
第57章 第 57 章 朕的紅蜻蜓
郦黎聽說, 霍琮回徐州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宴賓客。
他邀請了全徐州最有名望和實力的幾家大族, 搞得聲勢浩大,滿城皆知,然後借勢在席間提出了要建立大商會、建立經濟特區的事情。
可這件事牽扯利益太廣,這些大家族,在沒見到好處前, 誰也不想出力, 只想着分一杯羹。
因此響應者寥寥,大多數人只是敷衍打着哈哈,覺得霍琮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并沒有多當回事。
——直到霍琮拿出了聖旨。
霍琮寫信一向用詞直白, 郦黎在看到這段的時候一下子就樂了, 幾乎都能想象得到, 那些自诩上等人、嘴上說着忠君體國的君子們瞪大雙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份“聖旨”, 臉上究竟會露出何等精彩的表情。
他這個皇帝遠在天邊, 光靠聖旨,只有名分,沒有實權;霍琮身為徐州牧大都督,有兵有糧,卻沒有大義,在貴族眼中, 就是個靠運氣好跻身上流社會的泥腿子。
——但是他倆加起來,名分大義,皇權兵權皆在手, 可不得把這幫人收拾到沒脾氣?
郦黎心裏美滋滋,轉頭又想到黃龍教的事情,表情一下子又垮下來了。
按下葫蘆浮起瓢,那邊霍琮才搞定,這邊又來個大麻煩。
這個皇帝當的,真是煩死人了!
“安竹啊,”郦黎寫不下去了,随手拿起書冊蓋在臉上,悶聲道,“要不你來替朕當這個皇帝吧。”
安竹正用便面為他扇風,一聽這話,吓得臉都白了,結結巴巴道:“陛陛陛陛下,奴……我知錯了!陛下您可千萬別不要小的啊!”
“誰不要你了?”
郦黎移開書冊,無奈道:“朕只是開個玩笑,抱怨一下,不必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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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竹幹笑:“陛下您可真把我吓到了。”
“去,把元善叫來,”郦黎擺擺手道,“今天是沐休日,他應該不在家,不知道又去哪裏鬼混了,你要是找不到人,就去找沈江,他肯定知道陸元善去哪兒了。”
“是。”
郦黎之所以知道得這麽清楚,還是上次沈江來跟他彙報錦衣衛工作時提了一嘴,說近期何大人似乎瞧陸舫很是不順眼。
如果不是六部剛成立,手頭工作太多,以何大人的性子,估計早就在朝會上狠狠參他一本了。
“陛下,”沈江當時詢問他,“可要提醒一下陸大人?”
“提醒?提醒他幹什麽,正好給他個教訓。”
霍琮剛走,郦黎氣性正大着呢,瞧誰都不順眼,還把陸舫連珠炮似的噴了一遍:“工部火.藥做出來了嗎?廠子建好了嗎?什麽都沒做好,你居然還好意思為他說話!”
“只一個城牆就修了那麽多天,下次錦衣衛再看到陸元善工作時間在大街上亂晃,不管他在幹什麽,有什麽理由,立馬把人綁了送回去,不批完公文不許出門!”
沈江笑道:“明白了。”
有郦黎這番金口玉言在先,作為錦衣衛的重點監視,啊不,是看護對象,陸舫這些日子可算是憋壞了。
他又沒耽誤工作,陸舫心想,只是有時處理公務實在乏了,想要上街走走看看,偷得浮生半日閑而已。
陛下不是老是跟他說,京城的“基礎建設”不到位嗎?他身為工部尚書,總得先去實地考察一下吧。
可每次只要他一出門,錦衣衛就陰魂不散地跟了上來。
陸舫去買吃喝用度他們不管,只要一接近酒樓、花樓、賭坊等地方,連站在門口看兩眼都不行,光天化日之下,這幫人竟然直接拿着麻繩沖上來,當街強搶民男啊!
還有沒有王法了!
陸舫想跟陛下告狀,結果沈江笑眯眯地告訴他,這就是陛下的意思。
以致于他現在無比思念左遷的季大人,天天都在家裏點燭燒香,祈求霍州牧再來京城一趟——霍大人救苦救難,趕緊讓陛下收了神通吧,他是真受不了!
這回進宮,陸舫也耷拉着肩膀,怏怏地沖郦黎行了一禮:“陛下,臣來了。”
“你先坐。”
郦黎頭也不回地說道。
陸舫沒坐,而是慢悠悠地溜達到他身後。
夏日微風送來一池清香,亭亭風致的蓮葉搖曳生姿,數朵粉白的菡萏隐在碧綠清波間,濃淡适宜,豔色閑靜。
郦黎手中拿着一根竹子削成的釣竿,正站在橋上,全神貫注地盯着水面下的動靜。
這池子裏的錦鯉幾乎被他釣了個遍,現在都鬼精鬼精的,根本不上鈎。
連着空軍兩天後,郦黎心平氣和地連夜把它們全部撈了上來,挨個做了遍手術,餓了兩頓,這才又放了回去。
“陛下,上鈎了!”
魚竿一沉,郦黎面色一喜,猛地一提杆子。
咬鈎的是只王八。
郦黎:“…………”
他和那只在半空中撲騰的王八大眼對小眼數秒,把杆子一丢,臉色陰沉道:“今天太曬了,魚都躲在荷葉底下不出來。”
陸舫忍笑:“陛下說得對。”
郦黎沒了釣魚的心情,兩人便下了橋,在亭中坐定。
他重新平靜下來,抿了口茶,沒提正事,只是望着亭外的夏日風荷說道:“還記得咱們上次在這兒見面嗎?”
“自然記得。”
陸舫捧着茶杯,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視線落在半空中低飛的紅蜻蜓上,“那日天降大雪,陛下,季默,還有臣,坐在這亭中讨論天下局勢。那時嚴彌尚且一手遮天,是陛下的心腹大患,誰能料到,短短半年過後,國相府便人去樓空,門庭冷落?”
郦黎輕哼一聲:“聽起來,你倒有點兒為他可惜?”
“非也,”陸舫放下茶杯,淡淡一笑,“臣只是在感嘆時光如梭,冬去夏來,如今季默已離京,也不知明年今日,臣是否還在這亭中,與陛下飲茶作伴。”
郦黎垂眸盯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沉默許久,開口道:“這些時日,辛苦你了。”
“……陛下何出此言?”
陸舫有些詫異,他還以為陛下派錦衣衛一直跟着他,是因為覺得他太清閑了呢。
郦黎坦然道:“朕瞧你比平日清瘦不少,如今朝中沒有丞相,朕将來也不打算設相,只是時局緊張,你一人擔着工部和丞相兩份職責,卻只拿一份俸祿,覺得有些對不住你。”
陸舫一怔,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情緒,面上卻仍是嬉皮笑臉地拱手道:“多謝陛下體諒,既然如此,那不如把臣的禁足給解了吧?”
郦黎斬釘截鐵道:“那必不可能。”
陸舫瞬間失魂落魄起來:
“……為何?”
“酒色財氣最是傷人,”郦黎曲起指節敲了敲石桌,一本正經道,“元善你可是朕的肱股之臣,得好好保重身體,多活幾年。”
“再這麽下去,臣大概會早走幾年。”陸舫實話實說道,“臣是個俗人,平生不愛附庸風雅,就好酒色財氣。臣平日鍛煉身體,也是為了……咳,有個好身體。”
“少來,當初嚴彌拉攏朝中大臣的時候,給你送的侍妾美女金銀財寶,你怎麽沒收?”
郦黎翻了個白眼,懶得聽這人胡扯。
他微微正色,終于提到了烏斯的事情:“那黃龍教的教主,恐怕已經換了人,現在在位置上的,是個與朕年歲相仿、模樣興許也有幾分相似的人。元善你覺得,朕該如何處置他?”
他說得含糊,但陸舫本就是天下少有的聰慧人,之前季默突然翻臉大開殺戒,這邊又冒出個和皇帝長相相似的黃龍教教主,陸舫又不是傻子,就算猜不到完整真相,心裏也大概有了底。
但他仍是不動聲色,仿佛沒察覺到一樣,思考片刻後道:“陛下,您不妨将計就計。”
“哦?”
“那個假教主稱病不願來見您,但升仙大會上,他就算不露面,也必定要展示一番神通,不然底下的教衆不會善罷甘休的。”
陸舫提議道:“既然如此,您不妨替他宣布,本屆升仙大會将在京城召開,等教徒都聚集到京城後,再邀請那位教主進京傳教。”
他笑道:“臣以為,那位假教主在升仙大會前,必然不敢公開駁斥您的旨意;等到消息傳遍天下,這京城,就算他不敢來,也不得不來了。”
郦黎琢磨了一遍,眼睛漸漸亮了。
“這個辦法好!”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誇獎,“陸元善,你這腦瓜子太好用了!”
陸舫謙虛道:“陛下過獎,但如果陛下願意開恩讓臣去一趟醉春樓,臣的腦瓜子或許會更好用。”
“這麽好用的腦子,可不能被亂七八糟的東西搞笨了,”郦黎拍了拍他的肩膀,慷慨道,“朕已經派錦衣衛跟全京城的勾欄酒樓都打過招呼了,陸舫陸元善不得入內,所以,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他可不希望陸舫染上什麽病,就算自己懂很多醫學知識,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這個時代,有些病一旦染上,那就是絕症。
“你要是想聽曲兒解悶,就去找邵錢要張會員牌,他馬上要在京城開一家會所,保準一水兒的盤靓條順,俊男美女,而且絕對綠色健康!新開業期間,會員牌還能打七折呢。”
陸舫帶着一臉天塌似的表情,游魂似的走了。
“朕真是個會為臣子考慮的好皇帝。”
郦黎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感嘆道。
安竹朝陸大人投去同情的一瞥,又不禁有些羨慕。
去年冬天那場談話,其實他也在的。
比起季默還有陸舫,他陪陛下的時間要更長更久。
雖然感情肯定比不上霍大人……他也沒法像陸大人那樣,在國事上為陛下出謀劃策,或者像季默那混蛋一樣,成為陛下的利刃……
但是,安竹低着頭,默默想道。
他也在的啊。
除夕那晚,就連霍大人都沒在陛下身邊,是他給陛下蓋了毯子,陪着陛下一起守歲,直到新年鐘聲敲響。
想到這裏,安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只是個太監而已。
所謂太監,無論爬得再高,那也是皇家的狗,是奴婢。
陛下待他已是不薄,嚴府抄家抄出萬貫家財,宮中財政得以緩解,但陛下仍然遵從着以前的生活習慣,吃穿用度從不鋪張浪費。
別說按照皇室規格,就算是放在普通富商大戶家中,也稱得上節儉了。
但就是這樣節儉的陛下,卻賞賜給了他一大筆金銀財寶,還對他說:“我知道,你們可能比較缺乏安全感,這筆錢你別亂花,去民間抱養一個孩子好好養大,讓他将來給你養老送終。”
“當然,你若是不想養孩子,全花了也行,朕以後派人給你養老。你好好幹,別碰不該碰的,你的後半輩子,朕來操心。”
陛下甚至不希望他自稱奴婢,給了他身為太監,連想都不敢想的、身為一個普通人的尊嚴。
所以安竹時常覺得自己沒用,只能為郦黎端茶倒水,做不到為他分憂,可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要貪求更多。
他不敢羨慕霍琮,霍大人與陛下從小一起長大,情誼深厚,又是那樣的關系;但安竹很嫉妒季默和陸舫。
并非嫉妒他們能夠出将入相,娶妻生子,而是嫉妒他們能正大光明地站在陛下身邊,揮斥方籌,并肩作戰。
“安竹,茶沒了。”
“安竹?”
安竹猛地回神,連忙慌張上前為郦黎倒茶:“我這就來!小的罪該萬死……”
結果一不小心又冒失地倒灑了。
郦黎伸手擋住了想跪下來用袖子為他擦桌的安竹,也不喝茶了,低頭盯着他:“你怎麽了?”
安竹強笑道:“昨晚沒睡好,走神了。”
“說謊。”
“…………”
“怎麽,在朕面前也不敢說實話了?”
安竹洩氣了:“小的……我只是在想,陛下年紀輕輕,為什麽就這麽厲害。果然是天生龍子,我在您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在後宮刷恭桶呢。”
“你現在也沒多大啊,”郦黎失笑,“我吃過的鹽,可比你吃過的米還多。”
“陛下是在說笑嗎?”
“沒有,這是真心話。”
他兩輩子加起來,可比安竹的年歲大多了。
但郦黎時常會忘記,自己已經在這世間度過了那麽漫長的歲月,在他的記憶中,最深刻的,永遠是那段與霍琮一同度過的青春時光。
天氣漸漸悶熱,烏雲聚攏,遠處的天際隐隐傳來雷聲。
要下雨了。
郦黎依靠在亭中石桌旁,托着下巴,漆黑眸子靜靜注視着一只停留在他修長手指上、翅膀微微殘缺的紅蜻蜓。
它受了傷,不能與同類一同高飛,大概過了這幾天,就會因為缺少食物而死去。
郦黎叫安竹給它喂了點昆蟲和糖水,吃飽喝足,紅蜻蜓恢複了些力氣,努力振動翅膀,想要飛起來。
然而郦黎知道,無論它怎麽嘗試,都是徒勞的。
蜻蜓一生只有一次長翅膀的機會,在生長為成蟲後,壽命最多也不過幾周,甚至無法撐過一整個夏天。
風來碧浪翻,濯濯雨中荷,這只紅蜻蜓呆在亭子裏,卻免去了和其他同類一樣,被暴雨淋濕、耗盡體力的命運。
夏天的雨來得快也去得快,郦黎給它找了一段樹枝,待少頃雨過天晴後,把它放在了池塘邊的草坪上。
紅蜻蜓抖了抖翅膀,從樹枝上爬下來,緩緩向前移動。
安竹看着它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直到來到了一片落葉下。
那裏有一只被雨水淋濕後,沒來得及飛走的紅蜻蜓,兩只蜻蜓互相依偎着,鑽入落葉下方,慢慢消失不見。
“我一直在想,究竟要給你起個什麽字比較好,”郦黎知道自己肚裏墨水不多,所以自打安竹提出這個請求後,有事沒事就會翻幾頁書找找靈感,“今天我想到了一個名字,應該很适合你。”
安竹睜大雙眼,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已經屏住了呼吸。
他聽到郦黎笑着說道:“蜻蜓的別稱是諸乘,《華嚴經》有雲,‘妙圓一句,通變諸乘’,意思是不拘常規,适時變通。你是個一板一眼的性子,但又和季默那種板正不同,倒更像在拘束心性,畫地為牢。”
“所以我想,安諸乘這個名字,或許會很适合你。朕希望你能看到更大的世界,還記得從前跟你講過的那位鄭和太監的故事嗎?”
安竹情不自禁地點點頭。
“就算是太監,也是可以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的,你如果真的能做到通變諸乘,那将來史書上,必定也會有你的一筆。”
安竹深深垂着頭,很久沒說話。
郦黎還以為他是不喜歡,尴尬地撓了撓頭:“那個,朕取名也是靠翻書,你要是不喜歡的話,我之後就再多翻兩本……”
“陛下!”
安竹突然“哇”的一聲,痛哭流涕地撲上來抱住了他的大腿,差點把郦黎吓得從原地跳起來,“你你你這是做什麽?”
“陛下對我,實在、實在是太好了……”安竹哭得稀裏嘩啦,郦黎都能感覺到自己褲腳濕了一片,“我恨不得把心剖出來給陛下……”
“大可不必!”郦黎驚悚道,“我又不吃人,你還是把心留着自個兒用吧。”
“其實、其實,”安竹哽咽擡頭,眼淚汪汪地看着他,“我一直有一件事,沒敢開口說。”
“你說吧。”
“陛下,”安竹猶豫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我知道,您大概不是當初那位了。您是妖怪嗎?還是神仙鬼魂?我,我就是想問問,因為聽說,像您這樣的,遲早有一天都會回去……當然,您如果不想說,我這就閉嘴全忘了!”
他說着說着,又忍不住垂淚:“我不想您走,您要是真走了,也把我一塊兒帶走吧!您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一直侍奉您,哪怕死也甘願。”
郦黎看着他哭得傷心的模樣,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