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朕好怕怕啊

第59章 第 59 章 朕好怕怕啊

再次見到李臻時, 郦黎被他的模樣吓了一跳。

李臻畢竟是幹招搖晃騙這一行的,該具備的先天條件肯定都具備,從前不說樣貌堂堂, 起碼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質。

可他面前這位正方體……

郦黎:您哪位?

“這,李道長最近,夥食不錯啊?”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這個起碼圓潤了一圈、走路一顫一顫的胖子,這才一月不見,居然連雙下巴都疊出幾層了, “聽說李道長是為了升仙大會的事而來, 不知具體有何要事?”

“陛下!”李臻跪倒在地,氣喘籲籲地嚷嚷道,“貧道夜觀天象,發現熒惑閃爍, 烏雲遮月, 不祥啊, 此乃大不祥之兆啊!”

郦黎笑容不變,伸手要去扶他。

……差點沒扶動。

他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朕知道了, 道長先坐下慢慢說話。來人啊, 給李道長賜座!”

“多謝陛下。”

李臻松了一口氣,他坐下來時,郦黎發誓自己聽到了椅子腿兒呻.吟的聲音。

然而李臻依舊面不改色,拱手向他彙報:“陛下,國将有難,京城東北方向龍氣洩露, 必須要開壇做法,祭祀三日,國祚方能綿延不絕。”

郦黎心道我聽你胡扯, 說來說去,不就是為了國師之位嗎。

也虧得李臻能忍到現在,還找了這麽個看似天衣無縫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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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東北方,那就是東萊所在的位置,換做一般迷信的君主,估計就真的相信了李臻這套說辭。

“朕聽聞,黃龍教教主天元仙人法力高強,追随者無數,”郦黎故意擺出一副為難的神色,餘光注意着李臻臉上的表情變化,“本來前些日子,朕就想在早朝上冊立李道長為國師的,可朝臣們提起黃龍教,朕又擔心因此而冒犯了另一位仙人……”

“他算個狗屁仙人!”

李臻眼睛一瞪,等想起來面前的是皇帝,趕緊又告罪道:“陛下,貧道一時口誤,但這位在民間傳教的天元大仙,定是個騙子無疑!”

身為學院派,李臻很是瞧不上天元大仙這樣的人物——大家都是出來混口飯吃的,你專騙老百姓的血汗錢,還有良心嗎?

哪裏像他,只會瞄準那些家財萬貫的王侯公卿,也算是劫富濟貧了。

“此話從何說起?”

“陛下,黃龍教貧道過去也有所耳聞,”李臻義正言辭地說,“這幫人沒有半點真才實學,只會用各種把戲障眼法忽悠百姓,如若陛下準許,貧道願意開壇,當衆與那天元大仙鬥法!”

“好!”

郦黎一拍大腿,激動地握住了李臻的雙手:“李道長果然憂國憂民,心懷蒼生,這才是真正的在世仙人該具備的胸懷!”

“哪裏哪裏,”李臻謙虛道,“陛下過獎了,人世皆苦,貧道身為出世之人,只是想替大景盡一份綿薄之力罷了。真正為國事日夜操勞的,還是陛下您呀。”

“哎呀,李道長太謙虛了。”

兩人互相吹捧了一番,李臻看氣氛烘托的差不多了,便委婉提議:“陛下,比試總得有彩頭,您看……?”

郦黎心道果然,表面上依舊笑意盈盈,故意裝傻:“李道長的意思是,讓朕準備些金銀財寶?可李道長不是瞧不上這些嗎,要不還是算了吧。”

李臻差點咬碎一口銀牙。

誰說他瞧不上的?

“陛下說得對,”他強笑道,“貧道的确視金錢于糞土,但那個什麽天元大仙,可就不一定這麽想了。”

郦黎看李臻的表情差點繃不住,也不逗他了,直接道:“放心,彩頭什麽的,朕都會提前準備好,但是這一次比試,你絕對不能敗給他。”

“——因為朕明日早朝上就會宣布,勝者将成為我大景國師,将來可以奉朝廷之命,四方傳教。”

至于傳的什麽教……

郦黎覺得,可以暫且命名為“反詐反迷信教”。

他盯着呼吸逐漸粗.重起來的李臻,大景未來的反詐宣傳标杆,眼神殷殷期盼,鄭重其事道:

“朕把重任交托給你,祈雨在先,比試在後,從此往後,全天下再無人能質疑你的實力!你,李臻,就是大景名副其實的國師!”

李臻激動得滿臉通紅。

他囫囵咽下郦黎塞給他的大餅,像一團滾滾肉球,咚的一聲跪在地上,顫聲沖郦黎道謝:

“貧道李臻,願舍生取義,為陛下為馬前卒,車前士,身赴紅塵,救天下萬民于水火之中!”

“去吧。”

郦黎點點頭,把人打發走了。

臨走前,還叮囑了一番:“記得控制體重。”

好歹也是個以後要經常在百姓面前露臉的,形象工程得做好。

李臻自然是滿口答應。

“剛才那番話,倒有點像英俠說出來的,”郦黎望着李臻圓滾滾的背影,忽然對安竹說道,“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了,有沒有平安抵達。”

安竹:“要不要問問沈大人?他應該知道此事。”

“不一定。”郦黎有些惆悵,“你也知道的,英俠他是個倔脾氣,說不需要任何人插手,自己就算死在半路上,也是咎由自取。”

“這一路上,他怕是不太好過……”

“——滾。”

黃沙漫天的驿站旁,季默提着劍,冷冷地盯着面前兩個負傷的死士,幹燥的唇微微嚅動:“告訴你們家主子,想要我的命,我随時歡迎,但麻煩下次換兩個能打的好手來。”

那兩名死士捂着身上傷口,死死瞪着他。實力的差距太清晰了,他們知道,即使自己拼上性命,也無法敵過季默。

此人的武藝已臻化境,劍術更是獨步天下!

他們彼此對視一眼,最終達成一致——

“撤!”

待人影徹底消失在黃沙之中,一直在原地站得筆直的季默身形微不可查地搖晃了一下,轉身回到驿站內。

在上樓梯時,他悶哼一聲,唇邊溢出一道鮮血。

季默依靠着牆邊,緊閉雙眼,拄着劍緩緩滑坐下來,等待着身體恢複些許體力。

這裏是靠近大景邊境的一處私人客棧,他沒有選擇在官驿落腳,因為知道這樣必死無疑,只帶了一些必要的行囊,一把劍,一匹馬,便獨身上了路。

馬在出發三日後就被人毒死了,行囊裏的金銀細軟也在逃亡時多數丢失,幸好他把最重要的物品都貼身攜帶,暫時無恙。

這一路上,他經歷了此生最為兇險的追殺。

那些世家豪族像是瘋了一樣,派出各種各樣的死士要他的命,下.毒、刺殺、買兇……如果季默不是曾有過數年被官府通緝追捕的經驗,恐怕也是堅持不下來的。

還有多虧主公在臨行前,送了他一件與陛下身上類似的金絲軟甲。

今天要不是這件軟甲替他擋了一劍,季默想,大概自己也只能葬身于這茫茫黃沙之中了。

這幫人如此瘋狂,顯然,是因為陛下對他的處理不足以平息他們的怒火。

但季默倒覺得,這樣挺好。

讓這些人把仇恨都對準他,陛下和沈江他們,在朝中辦事的阻力也會更小一些。

季默坐在原地緩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一個布袋。

是郦黎在獄中送他的那份臨別禮物。

說來也是奇事,這幾天,連他自個兒都喝不到幾口幹淨水,根本顧不上這顆松果能不能活。但就在這樣幹燥得人臉都起皮皲裂的環境中,深埋在土裏的松果,竟然還有了些許發芽的征兆。

季默靜靜地看着那枚松果,忽然擡頭,直勾勾地盯着不遠處。

“出來。”

陰影中,一個人影慢慢走了出來。

看打扮,是店裏的小二。

“客官,沒事吧?”他關切問道,“我聽外面傳來動靜,這邊馬匪多,經常有殺人越貨的事,你可需要傷藥?”

季默淡淡道:“我沒錢。”

“我們掌櫃說了,傷藥不要錢……”

“能在這種窮山惡水開客棧,能是什麽聖人?還免費提供傷藥,”季默嗤笑一聲,屈起一條腿靠在牆邊,“我好像跟沈江說過吧,叫他別派人跟着,怎麽,我這個指揮使剛卸任,他就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沈指揮使也只是擔心您的安危。”

季默皺了皺眉,剛想說些什麽,忽然盯着那小二的臉,若有所思道:“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那人微微低頭,謙遜道:“小的在鎮撫司訓練過一段時日,能被大人記住,是在下的榮幸。”

“不對,不是在鎮撫司,”季默喃喃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你是主公派來的?”

那小二面色一僵,片刻後,整個人放松下來,撓了撓後腦勺:“大人您這記性也太好了,我當初就是給您端過一次水,您這就記住我的臉了?”

季默不為所動:“主公派你來找我做什麽?你現在怎麽成錦衣衛了?”

說着,他眼神一凜:“等一下,主公他居然往陛下的錦衣衛裏安插眼線?陛下知道此事嗎?”

“大概是知道的,”那人老實道,“我來之前,陛下還把我召進宮裏,悄悄問我主公手底下的人,是不是長得都像您和解軍師那樣好看呢。”

季默:“…………”

他覺得這個話題不太對勁,有種很不想深思下去的沖動。

于是果斷換回了最初的問題:“主公派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這是主公交給你的任務,具體內容我不知道,主公也不許我看。”

那人遞過來一個竹筒,季默看了他一眼,低頭打開,發現裏面裝着一封蠟封的密信——這是保密級別最高的規格。

“這些是傷藥,還有盤纏,”那人又遞過來一個包裹,見季默想拒絕,趕忙補充道,“這次是陛下的意思!他這幾天一直都在擔心你。”

季默想要推開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讓我跟你說,好好保重自己,”那人清清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郦黎講話的口吻,“英俠,你是朕放置在角落裏的閑棋,朕等着你異軍突起,反敗為勝的那一天。”

季默安靜片刻,接過了包裹,開始為自己上藥。

“大人,這就對了嘛……”

“出去。”季默冷淡擡眼,“英俠也是你叫的?”

那人:“…………”

*

“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空寂華殿內,《長恨歌》幽幽的吟唱聲,伴随着不緊不慢的節拍,久久回蕩在懸梁之上。

“教主,馬車已經備好了。”

一位護法上前,恭敬禀報。

然而并沒有得到任何答複,帷幕後的人仍在自顧自地哼着歌,護法保持着躬身行禮的姿勢,一動不動,直到後來雙臂都在微微發顫。

“行啦,你下去吧。”王六瞥了他一眼,不耐煩地撇嘴,“真無聊,跟個木頭樁子似的,我要是不回來,師父還不知道得被你們氣成什麽樣呢。對吧師父?”

歌聲終于停止了。

一只手撩起帷幕,青年戴着猶如傩戲的鬼神面具,赤着腳踩在羊毛地毯上。

他前襟大敞,長發披散在身後,露出大片古銅色的胸膛,和挂在脖頸上用數十顆獸牙、白骨和玉器制成的繁雜珠串。

全場無人敢擡頭。

王六躬身行禮,笑道:“師父,您老人家也該活動活動了,這麽多年,大家都盼着您見他們一面呢——哎,您慢點兒啊,等等我!”

烏斯直接無視他,與王六擦肩而過,徑直上了馬車。

身為教主大徒弟,王六也厚着臉皮跟他擠上了同一輛馬車,只不過是作為車夫的身份。

車隊浩浩蕩蕩駛向城外。

大街上,天還沒亮就早早等候在道路兩側的百姓們,一看到那面在半空中高高飄揚的黃龍幡旗,瞬間沸騰起來,歡呼聲響徹雲霄:

“教主萬年!!!”

“黃龍顯貴,聖教獨尊!”

還有一名懷中抱着嬰兒、衣衫褴褛的母親沖破人群和教徒的阻攔,拼死跪在馬車即将前行的道路上,擡頭一臉絕望地望着馬車的方向:“教主,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他快不行了,只要您能救他,我願意把一切都給您……”

王六趕緊勒緊缰繩,回頭問道:“師父,怎麽辦?”

兩側的教衆已經湧上前來,要把那女人強硬拽走,還有百姓在怒罵她,朝她丢菜葉和雞蛋:“你怎麽敢攔仙人的車駕!”

“把她拖下去!”

“好了。”

烏斯坐在車裏,淡淡開口。

他眼神漠然地盯着那凄慘狼狽的女人,開口的話語卻悅耳低沉,猶如甘霖般沁入人心:“本座來人世間,為的就是拯救蒼生,你攔截車駕有罪,念在情有可原,左右護法,把她的孩子抱過來,再把這個女人帶下去,鞭笞一百,祛除罪孽。”

“是。”

那女人這回不掙紮了,還萬分感激地跪在地上叩謝他:“多謝仙人!多謝仙人!”

車隊行駛至城門處時,有護法來傳禀:“教主,官府的人來了,想要見您一面,求取仙藥。”

“不見。”

“可是……”

“你有意見?”

正在低頭查看嬰兒情況的烏斯擡頭望向車廂外,護法立刻垂下頭,口稱不敢,諾諾退下。

“師父,這孩子什麽問題啊?”

王六好奇問道。

“那婦人沒奶水,家裏估計連米湯都供應不上,餓出來的,喂幾頓就好了。”烏斯漫不經心地說。

王六“哦”了一聲:“那挺好辦的,您要救他嗎?”

烏斯:“給我一枚銅錢。”

“啊?哦。”

王六從懷裏摸索一陣,掏出了一枚銅錢遞過去。

烏斯接過來,放在掌心裏掂量了一下,視線落在那虛弱睜眼的嬰兒上,指尖輕柔地拂過他的額頭。

“被這麽多中原人包圍,我今天心情很差勁,”他低笑一聲,“本該把你丢到馬蹄下,讓你被踐踏成肉泥而死的。”

“但感謝你的母親吧,為你争取來了一次機會。但凡她剛才表現出半點怨恨,我會當着她的面摔死你,并且告訴所有人,你是災殃附身的禍星。”

烏斯一邊說,還一邊溫柔地幫嬰兒掖了掖包被,防止他着涼。

“來吧,正面為生,反面為死。”

一枚銅錢被抛上天空,叮的一聲落在車廂地板上。

——是正面。

“真可惜。”

烏斯遺憾地摸了摸嬰兒的腦袋,或者說,是頭蓋骨:“還想把你做成碗送給他呢,多漂亮的形狀,正适合盛羊奶喝,他肯定會喜歡的。”

他的視線越過嬰兒,投向馬車外一望無際的荒野,仿佛看到了記憶中那道依偎在他懷中、驚恐瑟縮的小小身影。

烏斯想,不知現在看到他,那孩子還會不會像從前那樣哭泣呢?那孩子與他雖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長相卻并不相似。

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

睫羽細密,眼尾微翹,尤其是含着淚的時候,總帶着幾分楚楚可憐、梨花帶雨的意味。

“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你了,弟弟。”烏斯輕輕吻了吻脖頸上挂着的項鏈,唇邊挂着淺笑,眼神溫柔缱绻,仿佛在對着這世上最心愛的人娓娓訴說,“你也在那裏等着我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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