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複明

複明

等到黎玥出門之時,殷吉已經在外候了許久。

從黎玥住處到護城河邊的醫館還有些時間。

殷吉是個容易尴尬的性子,她和黎玥并肩走在路上,不由自主地開始找話:“師父一向不醫顯貴,她昨日修書給我,說要來南州醫治一位貴女,讓我跑腿來接。”

“你是以什麽做籌碼請她下山?”

不怪殷吉好奇,此前她同師父江慧君因為病人的身份和病情吵過多次。

江慧君總對達官顯貴有種執拗的偏見,因此只醫布衣。殷吉卻從不因病人的身份而有過別待。

江慧君倒不會管殷吉的病人,只是偶爾刺她兩下。

這刺吧,柔得殷吉總要掂量一瞬真正用意,韌得殷吉明白過來後又回嘴不了。

左右都是個輸,氣得殷吉忍無可忍,師徒二人因此分開許久。

“是一位故人向醫聖薦我,中間具體如何,他并沒有與我說。”

殷吉擺擺手:“是岑嵩吧?”

沒理黎玥錯愣的表情,她又道:“瞞裴曜是他不願再拿屠刀,惹得自己一身血看不清前路,我只是恰好有這一身醫術,可以幫他脫下血衣,助他往幹淨的路上去。”

殷吉一雙眼有點揶揄地朝黎玥看,沒成想黎玥眼盲,明晃晃的暗示被輕薄的眼紗隔絕在外。

“吉娃!”

一聲中氣十足地大喊傳過重重人影,精确地落在不設防的殷吉耳裏,吓得她一抖。

黎玥聞聲,卻感到有人風似的貼在她面前,清苦的草藥香隐隐約約飄來。

“事不宜遲,咱們早點醫治早些上路——”

“江慧君,你受傷了?”

江慧君如風般過來,又風風火火地拉着黎玥往醫館內去,一邊走一邊同殷吉說話:“哪有?應該是剛剛取血的時候不小心沾上了。”

黎玥被猛地按在凳上,聽見江慧君雜亂的腳步聲和瓶瓶罐罐磕碰的脆響。

殷吉在她身邊落座,嘴裏含了東西,說話也很含糊:“取血?你前月研究的藥人有進展了?”

“對的呀!這姑娘的眼睛不就是那人要的報酬麽?”

江慧君撚着銀針反問黎玥:“你不知道?”

“我……”

“嗳,無妨。這幾針必定藥到病除——”江慧君斷了她的話,說着就要施針。

手下的腦袋不管不顧地往旁一閃,黎玥擡起頭,一雙如漆的黑瞳望向對方:“那人名岑嵩?”

“我不治了。”

江慧君的銀針險些刺向了黎玥的眉,聞聲她也嚴肅起來:“姑娘,自尊心強是好事,可你眼睛是自己的。你身份特殊,眼不能視物是一件險而又險的事。”

“這遭是他湊巧,身上剛好有我要的東西,下次也許就不會有這般機遇了。”

況且她已經讓岑嵩服藥養血了,藥人一旦開始,哪有回頭路可走?

殷吉在一旁點破:“他這人早不想活了,如今獻出一身血,換你記得他,他心裏也挺痛快的。”

黎玥感到頭頂幾處部位極為酸麻,她原以為那一道長鞭會切斷之前積攢的所有,從此她與岑嵩間的思念,隐瞞,牽絆都會一筆勾銷。

沒想到細紅鞭痕咬破血肉,如蛇纏繞在他腰身,而他作為回禮,不僅借眼紗在面上罩上了他的影,還獻祭似的用一身血換了一雙眼。

他像蛇一般毫無危險地将她松松裹住,接着再一點點收緊。

她眼裏白茫的一片開始有了混沌的顏色,融成一片的色彩一點點清晰,分離,再慢慢顯出清晰的邊界。

最後是素色的衣裙紋路,是手背清晰的皮膚紋理,是手中緊攥着的月牙白眼紗。

殷吉在一旁學,偶爾說幾個草藥名稱,又被江慧君否道:“藥性太烈,你學着如何用針,此後你便跟着取血,治眼。說起你的醫術,岑嵩身上的傷是你治的?”

黎玥聽見殷吉驕傲道:“那當然。”

“傷口太醜。是天讓他命不該絕。”江慧君損道:“這件事結束便早些随我回去學醫。”

“你今日不帶我回去?”

“回哪去?當初是你自己離開在先,如今同他們綁在一路是你自己造的果。南州殷吉?”

最後一針随着話音落下來,黎玥疼得滿頭大汗,江慧君看着她,提醒道:“重見天明是喜事,莫要再哭。南州山水如畫,用這雙眼多見見。”

……

殷吉還要同江慧君探讨醫術,便讓黎玥一個人先回住處。

街上路人摩肩接踵,神情各異,或濃或淡的顏色在她眼內湧動。

她這時才知道,南州不種桂花,種紅楓。巴掌大的樹葉一疊一疊垂下來,在輕薄的秋風裏反而顯得笨重。

岑嵩在瑟瑟秋風裏等她,清秀幹淨的面,眉目平和,身量高且瘦,風一吹倒吹出來些文人似的清骨。

若他全族具在,天下太平,也許會題詩騎馬簪花,與多年同窗高談志向,在古文裏做着社稷的夢沉沉睡去。

又或者在街巷裏抱着簡易的木匣穿梭,驚堂木一拍,紙扇一搖,搖出幾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于是又成了那個令人尊敬的說書先生。

可如今,說書先生岑嵩已成世人口中的叛賊,手中的水墨紙扇藏着奪人性命的扇尖,繁複衣衫之下密布着增生的疤痕,就連同身體裏奔騰的血液也有着猛烈藥性。

江慧君說,一月取三次。

墨綠的葉沉重地壓下來,黎玥走向他,覺得這人太過有心計。

“岑敬遠,我不需你耗費生命救我。

你該好好活着。”

岑嵩聽她喚自己的表字,有些驚訝,又見她眼神奕奕,複又笑道:“一條眼紗,一雙眼睛,一身血,一條命。我确實該好好活着,向你讨債。”

他擡手覆上面具,仍然是清淡舒适的眉目。只是耳垂仍留有她鞭的痕跡。

“岑敬遠。”

“……”

岑嵩耳垂紅了。

黎玥沒聽見他答應,于是又喚了一聲。

“我在。”

天氣晴朗,青墨山水,各色街巷被照得清晰又漂亮:“你擅自用性命換取我的眼睛,我其實有些生氣。”

在此前的四年裏,秦娘一個人擔起了照顧她的職責,不管生前身後,物質上依舊将她如公主般養着。

但她一直有些不安,這種不安如同項上刀,岸邊浪,只要一有動作便能瞬間奪去性命。

這種感覺在被裴曜找到後更為強烈,自己仿佛一直在黑暗中被推着走,而她看不見周圍面目,也看不清前路。

所以她防備過強,意識到岑嵩一點點在她身邊打下烙印時,她有種急切的逃離心理。

“可我并不想向你索取什麽,一切都只是我願意,僅此而已。”

她聽着這話,沒忍住擡頭看他,暖陽斜斜落下來,岑嵩長直的睫毛往下一扇,朝她極為溫潤地笑笑——他對她這無害的占有欲。

兩人拐過街角,舒雲早早在影壁處等候,黎玥一手提裙入門,一邊問道:“裴曜還在嗎?”

“在的,不過公子今早見了風寒,說不見人。”

黎玥同身側的岑嵩對視一眼,打算先去看看裴曜。

折過幾道長廊,見裴曜房間門窗皆閉,不禁有些擔心,她敲了幾下,卻是無人應答。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黎玥轉身一看,殷吉皺着一雙眉,步伐大得裙擺都飛起來。

她風風火火過來,抱怨說:“哪個随行大夫日日給人治病還沒有空閑的,要加錢啊!”

“裴曜!”

門被殷吉砸得哐哐作響。出于日後還要相處很長一段日子的考慮,黎玥沒忍住問身後的岑嵩:“他們……”

“殷吉火氣大,煩躁的時候誰都能罵上兩句。裴曜同我交心時刻不多,殷吉倒憑着這個性子跟他走得稍微近些。”

岑嵩話剛說完,門就霍開了一條縫,不過不是被裏面打開的。

而是殷吉硬生生拍開的,黎玥一驚,頓時對這位少女刮目相看。

裴曜在書裏擡起頭,黎玥跟在殷吉身後将一切看得清楚。

屋內陳設簡單幹淨,裴曜一身紅衣坐在桌前,眉眼輪廓鋒利,眼神又有些漫不經心的倦意,眼尾血痣小小一點。黎玥順着往下看,見他握着書卷的手背上,一道微微隆起的疤痕自腕骨蜿蜒向指節尾端。

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黎玥這邊還在思量,殷吉已經三兩步走到裴曜身旁,一把把手腕按下了。

“剛入秋便染風寒,你身體怎麽這般差?”

殷吉手重,裴曜的手骨被猛地拍向桌面,瞬間起了紅印,他又冷冷看着她。

當然是毫無意外地被殷吉嗆:“你安分些,我自然好好待你。”

餘光間,裴曜的眼看過來,輕飄飄落在黎玥面上,他又扯出個笑:“阿姐的眼睛能看見了?”

笑意不達眼底,倒顯得有些冷意。

“可以了,但還需殷吉定時幫忙穩固。”

黎玥走上前,仍舊是同平時一般靜靜坐在裴曜對側。

也是淡眉冷意地對視,引得裴曜移開目光。

“阿姐這般看我做什麽?”

“無事,明日啓程,記得好好休息。”

黎玥問殷吉,得知只是尋常傷寒後便帶着岑嵩先離開了。

離開之前,岑嵩垂下的眼往上擡,又見黎玥的同時,他的目光越過黎玥,殷吉,見裴曜的眼神有些探究地落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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