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試探

試探

“你這人,真的很奇怪。”

殷吉打破了室內的沉默,自然地坐在裴曜對側,又起了半身,從裴曜身前的桌面上抽出一張宣紙。

“裴曜。”

這一聲下去,裴曜才緩緩回神,一雙眼又帶着冷意朝她看來,殷吉覺察到他動作,只将手腕一轉,毛筆尾端點點有些幹涸的墨碟邊緣,發出一聲脆響。

“磨墨。”

裴曜眉一挑,把書放在桌上,顯而易見地有些不服氣。

殷吉一口氣寫了長句。字跡龍飛鳳舞,最後兩筆的墨幹了,像是尖刺拐個彎滑向對方。

“你這人,平素冷心冷面獨來獨往,在你死我生的沙場上倒能猜出對方心思予以反擊,怎麽到了生活裏卻遲鈍如此。”

裴曜是個從不虧待自己的人,不管是衣物還是生活用度,看起來簡單卻樣樣都是上乘。殷吉用着筆墨越用越順手,索性借着時光将黎玥和裴曜的藥方一并寫完。

日光越過窗棂,将窗邊草木的影落在殷吉身上,裴曜終于動身,漫不經心地研起了磨。

“那她應該喜歡些什麽東西?”

筆尖一頓,殷吉擡手沾了一點墨汁:“我只負責醫病,沒道理教你如何愛人。”

臨了,殷吉收好成疊的宣紙,看着裴曜若有所思的面,也收起了說話的心思。

正打算離開時,裴曜突然來了一句:“岑嵩還活着。”

殷吉心中起浪,面上卻無波瀾,她一張張理好宣紙,延長了這一段沉默,擱筆之時,她才擡頭,濃眉長蹙道:“岑嵩已死。無必要時,你大可不必草木皆兵。”

殷吉看過去,見日光深深淺淺打在裴曜面上,陰影勾勒起伏輪廓,一身紅衣被照得更為鮮麗,明明長得極為明豔,內裏卻是一副陰暗不安的性子。

烏澗草,她忽然想到這個生長在陰濕之地的藥材。

于是眉頭皺得更深了:“紅衣不适合你,下次試試黃色吧。”

末了,殷吉又莫名其妙補了一句:“……紅痣也不好看。”

門被關上後,裴曜倒低低地笑起來,眼尾紅痣被遮掩在睫毛灰色的投影裏,冰涼的手點點眼尾,并不多話。

而另一個擁有這顆紅色淚痣的主人在院內興奮地逛了一圈又一圈後,被岑嵩拉着出了院門,往南州碧華湖去了。

碧華湖是南州最美的景色之一,前朝皇帝巡游而至,即興題詩三首。此後文人墨客紛紛而來,南州商人抓住時機,短短兩年間便起了羨仙樓。

夕陽落下去,一點橘紅餘晖染紅粼粼湖面,羨仙樓的影被拉得又細又長。

岑嵩漫步跟在黎玥身後,看餘晖将她的發絲都染成橘色。

他忽地想起多日前明月居裏的那一眼,身上如今還有隐痛,不知她從前是如何過來的。

晚風送來暮色,黎玥笑看斜陽一點點沉進水面,弦月散下銀輝高懸于顫動的樹梢。

樓內觥籌交錯,黎玥轉身關上房門,終于收回視線,望向有些坐不住的岑嵩。

岑嵩趁黎玥開口前,先道:“此後游歷三國,生死未知,也許相伴南州初秋只這一次。”

所以他舍下一身熱血,為她鋪平前路,整理回憶,雖無所求,但黎玥仍不喜。

黎玥點頭,眼神從他面上的冷汗移向他不小心蹭上血的袖口。

“我駁了這片好意,實在有些煞風景。”

黎玥從腰間翻出藥瓶,不緊不慢倒出一粒丹丸,遞于岑嵩手心。

她手指離開時,岑嵩也适時收手,指尖輕輕交錯,有些溫熱癢意。

黎玥搓着指尖,聞到了清苦的草藥味。

“我……”

她聽了,一雙眼慢慢望上擡,直至和岑嵩對視,清風撩動耳邊鬓發擦過唇峰。

對面那雙眼沒有情愫,只淡淡地看着他。

岑嵩忽地不敢繼續。

“我們回吧。”黎玥起身,卻見窗外忽地旋出一串火星,在如墨夜色裏顯得尤為亮眼。

火星一圈大過一圈,黃白的火花映得岑嵩的面明明滅滅:“看窗外。”

黎玥轉頭看去,鐵水被擊打向高空,在瞬間迸濺出滿窗火星,密密麻麻,明明滅滅,連窗外密布的繁星也暗淡了顏色,黎玥才知曉,這才是此行的真正意義。

她回頭,恰好對上岑嵩的笑顏:“你真是……”

“走罷,我也快撐不住了。”

黎玥還靠在窗邊,見岑嵩含下藥丸起身過來,她朝他招招手。

黎玥靠近他耳側,聞見絲縷的血腥氣和一點點藥香。

窗外人聲鼎沸,岑嵩覺得她又靠近了些許。

她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順着呼吸落在耳裏,他在嘈雜的人聲和微涼的晚風中感到一陣真實的濕熱。

“多、謝、你。”

她這麽說。

謝意送至他面前,他反倒不好接過,只僵硬地移開身體。

齒間丹丸被咬破,漫出一點苦意,他挑了另一個話題:“殷吉同你說什麽了?”

“她說啊,你當天疼得哭天喊地,很是凄慘,讓我随身帶着藥丸,好堵住你的嘴。她還說,你要好好修養,每日至多走百步。”

岑嵩笑開,今日在醫館外等黎玥又引着她來碧華湖,羨仙樓三十三道階梯,他也一聲不吭地走完。

他低下聲道:“只能走百步啊?我現在才發現身上确實有些疼……”

鐵花在空中絢爛一瞬後如雨般落下,黎玥擡頭看他,很認真地問:“要不我背你?”

岑嵩一怔,又看見她壓不下去的嘴角,趕緊退後兩步走了。

他們前後腳踏進院內,正說笑着,見門邊角落隐着一團陰影。

那影許是聽見了腳步聲,緩緩擡起頭來。

如玉白面印出一道醒目紅痕,黎玥看清人,三步作兩步上前:“你不在房內養病,過來我門前吹冷風做什麽?”

裴曜朝黎玥笑笑,一雙腿壓得麻了,有些站不起來,索性借着門框靠着。

“給你這個。”

裴曜從懷裏掏出一盒花糕,雖被捧在懷裏,待了許久也有些溫冷,有些甜香溢出來。

黎玥拿了一個,聽裴曜邀功似地說:“阿姐,我親手做的。”

黎玥有些驚訝:“做得很好吃。”

裴曜将她引到石凳上坐下,卻發現一個身着墨色衣物的男子低着頭立在不遠處。

瞧着身量高,體型也十分眼熟。裴曜微微眯了眼睛,問:“阿姐,你身後那人是你選的侍衛?”

黎玥吃着糕,往回望了一眼,便答道:“是啊,從前的一位故人,叫……”

“不,讓他來答。”裴曜斷道。

岑嵩躬身回答,一擡眼便看見一只手拿着樹枝點在他眼前不過一寸距離。

“你也很像我的一位故人。”裴曜聲音冷下來,同剛剛對待黎玥完全是兩種神色。

岑嵩眼眸一垂,只道:“卑職陳謹,去年三月初入南州,四月入公子府中。公子怕是認錯了人。”

他餘光瞥見腰間佩刀手柄被樹枝挑開,刀鋒出鞘,寒風映照月光,恰恰閃了一下遠在一旁的,黎玥的眼。

她放下花糕,朝這邊看來。

裴曜并不精武,只過來試試真假。

“我的那位故人,叫岑嵩。”

岑嵩順勢拿起劍柄,用劍格擋:“在南州無人不知岑大人。”

“是啊,但也只有我知曉,他右肩有疾。”

一點樹枝鑽了劍背的空隙,朝岑嵩右肩刺去。

岑嵩故意沒躲,硬生生挨了這一刺,又道:“公子這是何故?岑大人已經死在明月居,想來公子已經派人探過。”

那一點樹枝只刺破了一點血肉,在墨色枝頭染了一點點紅。

岑嵩索性将劍換至右手,又同裴曜過了幾招。招式做得又滿又連貫,到後來,連着黎玥也忍不住來攔。

“岑嵩當日在我面前被沈雁之杖殺,如何能做假?”

“可你當日還患有眼疾。”

“你這般又是做什麽?一個有病在身,一個有傷在腰,明日一早便要啓程雲洲,現在耗什麽精力?當日眼睛還瞎着,難道站在我身邊的那群瘋狼瞎眼了嗎?沈雁之,阮知縣,周圍看戲的百姓,百口皆道岑嵩已死。”

“你也覺得我多事。”裴曜扔開樹枝,朝黎玥看來:“可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你怎麽會為了一個與你沒見幾面的陌生人斥責我?”

“忘了,我也是你沒見過幾面的‘陌生人’。或許這四年,我們都錯過太多。”裴曜眼底有深深的失落,和一種壓抑多年的期望俱碎的脆弱。

黎玥看着他,覺得心裏被狠刺了一瞬,軟軟地吐出酸水。

那一襲紅衣很快離開了小院,岑嵩長長吐口氣,右手狠攥劍柄,引得劍身都在輕微顫抖,他的冷汗順着面部輪廓滴落到地面上,很快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水窪。

“你怎麽樣了?”黎玥過來扶岑嵩,手上還捏着半個沒吃完的花糕。

岑嵩望着她,有些痛得說不出話。

“你們有過什麽恩怨?裴曜不肯說,殷吉也三兩句帶過。”

“說起來并無具體的恩怨,他救過我一命,我與他仇人相同,于是用一條命扶着他往那條路上走,只是後來殺人殺得厭倦了,連我自己也不知為何繼續。”

“很多時候,我閑下來,想起父親曾對我的祝願,覺得自己也許能換個地方歇歇。從前的岑嵩知道太多南州機密,沒能在他手下死去,也許是讓他有些不安了。”

岑嵩笑笑,繼續道:“寧可錯殺也不放過任何令他不安的因素,是裴曜一貫作風。”

“他從前也如此做派麽?”

黎玥沉默下來,從前的弟弟自然不是這般模樣,他聰慧,善良又伶俐。

可她量化不了這四年對他的磋磨。

“也許吧。我也有些恍惚了。”看岑嵩狀态實在虛弱,黎玥将岑嵩扶至石凳上休息。

她轉身打算去找殷吉幫忙看看,衣袖卻被身後人拉住了。

“我也許還欠你一句對不起。”

“什麽?”

“當初沒想到沈雁之來得那麽快,也沒想到你會撞見那般場景。不管是四年前的不告而別,還是四年後的假死。”

“——我都欠你一句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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