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危機
危機
裴曜怒氣沖沖地出去,在廊下走了一段距離後又莫名停下來,晚間的秋風帶來些微的涼意,他擡頭看着弦月,忽地覺得有些冷。
這一夜他沒睡,坐在廊下看了一整晚的繁星。
天邊微微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下屬們過來迎接他。
南州與雲洲國只一條水路可走,要是順風順流而下,三日便可到達。
裴曜動身,餘光瞥見黎玥連同殷吉說笑着過來,那個姓陳的侍衛不在。
黎玥也看見了他,快走幾步想要追上,卻見對方轉身便上了馬車。
殷吉數着布包裏的銀針,嘆道:“好別扭一人。”
他刻意躲着黎玥,即使是上船後的一兩天裏,黎玥也從沒見過他的身影。
殷吉在岑嵩和裴曜之間兩頭跑,偶爾興致上來,同黎玥站在甲板上吹風,沒吹多久便步履匆匆地去換藥。
跑得煩了,就在裴曜門外大力拍兩下,試圖以此洩憤。
門倒是開得很快,再沒出現過醫師拍壞門的奇景。
殷吉端着傷藥從岑嵩房裏出來,又緊趕慢趕着往裴曜房間裏去。
黎玥從旁閃出來,想要幫忙。殷吉樂得逍遙,将藥往黎玥懷裏一推,轉身就回。
她端着藥走到裴曜門前,學着殷吉大力拍了兩下。
最後一掌還沒落下,門就被恹恹地打開了一條縫。
少年仍舊一身紅衣,開門後一眼都不看,直往書案旁走。
聽腳步聲還沒過來,他有些疑惑,正想回身去看時,一只草蟋蟀彈跳到他面前。
收邊沒收好,身形也不流暢,折得實在醜。
他以為這又是殷吉研究出的新玩意,于是有些不耐地朝後方看去。
卻是黎玥的面,帶着眼尾同他一樣的淚痣笑得眉眼彎彎。
“你不去看着陳謹,過來我這作什麽?”
黎玥挑着草蟋蟀坐在一旁,笑道:“還記得這個嗎?”
裴曜沉着一張臉:“當然記得,皇子宴上你拿着這東西吓我,我一時失禮……害得我被父皇責罰。”
“怎麽就記得這些不開心的?你被吓哭後,母後帶着我們兩個離席,為了逗你開心,又從我的私庫裏逼出一顆成色極美的夜明珠。”
裴曜笑了一聲,因着生病,眼白還泛着些微的紅。
每每黎玥提到這些,他總有些不知所措。
他們對坐着,濕鹹的海風從四面八方湧過來,黎玥看着裴曜垂下的眼,笑容也有些僵硬,她有些難過地發現,他們之間隔着的不止是春秋輪換的四年光陰,連同從前的親昵,信賴也被封凍進時光的堅冰裏。
黎玥将草蟋蟀放進裴曜的手心:“我們随便聊聊吧,同從前一樣。”
“同從前一樣?”裴曜重複了一遍,話語裏有些小心翼翼的期待。
門外敲門聲忽地響起,連同下屬的喊聲傳進兩人耳裏。
“公子!烏國戰船逐漸向我們靠攏!船上的弓箭手已做好備戰準備。”
話語間,一只飛镖劃破長風,醒目且極為精準地斜釘于黎玥窗邊。
這一道沉悶聲響使得裴曜立即起身将黎玥護在身後,黎玥抓着裴曜的衣袖往裏側移,眼神從被飛镖打撇的木渣順着往外看去。
長風獵獵,飛镖尾端翻動的紅縧引出窗外張揚的烏國戰旗,海風順應人意,将那旗幟吹得更平直了起來,微微的波濤下,是反着熠熠日光的箭頭,和一個身着戎衣,站在一衆戰卒裏的女人。
那人站在甲板上,并不被海風所動。
周邊幾個身着鐵甲的将領躬身同女人說着什麽,而女人一雙眼則饒有興味地順着弓箭手的箭頭朝這方看來,恰好越過重重障礙與黎玥對視。
她神色明豔,紅唇牽扯出極為動人的弧度。撞上黎玥緊張的眼神時,反而仰起頭——
“沈雁之。”
裴曜接道。
他同沈雁之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這個随同當今皇帝一同從底層領兵殺上頂層的女人有種連他都訝異的生命力和瘋性。
“公子,黎姑娘,現下我們到達雲洲只需經過一道急彎,彎道水流湍急,加之烏國戰船從旁作亂,我們怕是難渡險關。”
沒有預兆,沒有交涉,在手下人說完這話的下一刻,沈雁之便下了進攻的指令。
于是一道道鈎強泛着銀光如飛魚般躍起,哐當一聲死死咬住船面,引得船身一陣晃動。
接着飛箭鋪天蓋地如雨般落下,烏國戰船的戰卒得了指令,紛紛抱着鈎強的繩索登上了船只。
這次只黎玥,裴曜一行人秘密前往雲洲,所乘船只并不引人注目,烏國戰卒登船,空間一下便顯得有些擁擠了起來。
形勢不容樂觀,裴曜匆匆叮囑黎玥不要出艙房,便帶着手下人去了甲板。
黎玥只當耳旁風,她表面答應,看着裴曜的身影消失之後,便一轉身,悄悄從窗口翻出去了。
她還沒學鞭,只将銀鞭纏繞在腰間,離開窗沿時,順道将飛镖拔下。
黎玥身後的殺伐聲愈演愈烈,狂風鼓動風帆,将兩艘船只行駛的速度提快了兩成。
天際的雲黑壓壓地湧過來,風聲混雜着雷聲,在人心中鼓動。濕鹹的海風裏逐漸混雜了一絲血腥味。
黎玥躲着剩餘的流矢,先往殷吉房中去。
一聲驚叫從前方傳來,黎玥擡頭一看,殷吉抱着兩個笨重藥罐,急匆匆地從拐角跑出。
“黎玥!救我!”
她身後追出來一個手握長刀的小卒,刀尖眼看着就要砍進殷吉臂膀。
她腰間的長鞭只是拿來壯膽,如何又能越過如此距離鞭傷敵人?
千鈞一發之際,殷吉反而踩到廢棄的箭身往前摔。
黎玥手中飛镖瞄準兇神惡煞的小卒,雖沒能封喉,卻恰恰割傷了對方的眼睛。
溫熱的血連同驚叫一同散進風裏,殷吉抓住機會,左右衡量,一臉心疼地扔開其中一個藥罐後,毫不猶豫地沖過來,拉着黎玥往前跑。
白色的閃電利落地劈下,海面刮起狂風,引得兩只船都忍不住左右搖晃。
前後道路皆被兵卒堵住,黎玥連同殷吉一點點被逼退至甲板上。
裴曜一身紅衣,戰得暢快淋漓,岑嵩握劍站在血泊裏,玄色身影被雷電的光拖得老長。
他薄唇緊抿,挂着鮮血的眉眼看過來,滿是淩厲的殺氣。
“阿姐!”裴曜見她過來,不由得将這兩位女子護在身後。
沈雁之也跟着鈎強過來了,身着戎裝的她看起來比滿身珠翠的她更有魄力,也更加自如。
烏國戰船比黎玥一行人的船大了一倍不止,兵卒也數倍于黎玥等人。
他們被烏國戰卒團團圍住,如同困囚的蝼蟻,已無任何還擊之力。
雨終于傾盆而下,在片刻間便濕了鬓發。
沈雁之笑得開心,道:“父皇命我留你們一命。留誰的性命呢……”
雨滴落于她手中長劍,如同碎珠,将劍身裹住。
鋒芒輕輕指向裴曜,沒多時,又慢悠悠地移向黎玥的眼。
“原來是你。如此竟是本宮大意,當日還憐你同我一般不幸,打算徹徹底底放你一馬。”
黎玥絲毫不懼,反而将護在她身前的裴曜拉過身後:“公主莫是說笑,當日深夜,您也曾派過幾人暗中取我性命。”
沈雁之聽了,先是有一瞬的疑,接着她閉着眼搖搖頭,道:“不是哦,我沈雁之要殺便光明正大的殺,一向不做這類麻煩事。”
“真兇或許是你……”
閃電從如墨烏雲中劈下來,滾滾雷聲壓過耳膜,黎玥沒聽清她的話。
包圍圈越來越小,黎玥感到岑嵩連同裴曜都将她護在身後,而她緊緊抓住了殷吉的手。
船只搖晃的幅度越來越大,黎玥一行人慢慢被逼退至甲板邊緣,黎玥往身後望,看見黑色的巨浪卷着白花,一個連一個拍打船身。
朦胧雨幕裏,那一道海灣已逐漸看見全貌。
海灣距離雲洲不遠,黎玥踢開腳下身死的兵卒,慢慢從死者手中奪過一把刀來。
與其被沈雁之抓回烏國,還不如就此賭一賭。
“我有個很冒險的法子。”
黎玥低聲說。
風浪愈來愈大,生或死只此一瞬。
岑嵩靠緊黎玥,欲将其護在身後,裴曜望着長姐的挺拔身影,瞳孔皺縮一瞬,于是那雙沾滿鮮血的鞋,又忍不住往前挪了兩分。
殷吉抱着藥罐,損道:“可得确保我活下來,現如今醫聖的徒弟還是很值錢的。”
“要是活下來……”黎玥緊緊攥着刀,低聲念着。
沈雁之身邊的将士已經在勸其歸去。
巨浪滔天,甲板上已然撲上來水花。
“烏國戰卒,斷繩!”
沈雁之高喝一聲,在戰卒斷繩的瞬間便連同幾位将領借着手中的抓鈎,回了戰船。
切斷繩索的船只晃得更厲害了,被棄的戰卒搖晃中與黎玥等人面面相觑,黎玥趁着機會,猛地轉身沖向船舵。
剩餘幾人反應過來,也立刻上來援助。
殷吉扔了藥罐,臨行前看見呆愣着的一群人,恨鐵不成鋼地喊:“如今你們已是烏國棄子!若不來助,便一同不明不白地死在海裏吧!”
***
“公主。”婢女上前,呈上衣物。
沈雁之回了船,倚在窗沿,看着搖搖晃晃駛入海灣的船只愈來愈遠,遠山如同鬼魅,似要将一切吞噬。
“你說,他們還有活路麽?”
“公主,就算他們覆滅于海中。陛下愛女如命想來并不會苛責您。”
沈雁之擺擺手,婢女便放下衣物退出去了。
在她眼裏,船只風帆脹滿,順着風力與巨浪,猛地沖進海灣內裏。
一道巨浪打來,船只消失一瞬又重新浮現于海面,不多時,似又蓄起了滔天巨浪。
這次等她再定睛一看,船只的身影便不見了。
可惜……
沈雁之嘆一聲,覺得有些無趣,不過若是他們僥幸生還,依照雲洲攝政王的性子,估計也難以活着離開雲洲。
“……返程吧。”她輕輕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