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雲洲
雲洲
海面巨浪砸下來,戰卒們的身影和驚叫聲被湮沒在風中,黎玥一行人掌着船舵,在狂風暴雨中愈來愈力不從心。
風浪更加劇烈,船舵也近乎失靈。
黎玥看着越來越近的山壁,心中來不及悲涼,反将殷吉同裴曜拉在一處,将船沿挂着的一圈空葫蘆纏在他們身上。
殷吉反抓住黎玥的臂膀,在隆隆雷聲中大聲喊道:“你把這些給我們,那你該怎麽辦?”
裴曜攥着空葫蘆,豆大的雨滴接連拍在面上,他有些不知措辭地望向黎玥。
“阿姐……”
“當日崖上,你将長命縷給我。我如願活了下來,度過了四年安穩時光。”
黎玥一雙眼望向他,卻好似透過皮囊,深深地望進了他的心。
“我……”裴曜看着她,張了張口。
“浪來了!”殷吉扯過黎玥,将其死死抱住,岑嵩也過來護住她們。
有些話被湮沒在風中,有人被隔絕在雨裏。
裴曜說的話,黎玥只聽見了不成句的只言片語。最後失重的感覺傳來,黎玥感到自己被面前的少女和身後岑嵩緊緊抱着。
殷吉的手環得越來越緊,她帶着哭音嘟囔一句:“你還真護着我啊。”
“我還指望着你給我治眼呢。”黎玥拍拍殷吉,算做安撫。最後一刻,失重的感覺傳來時,她聽見了身後人一聲長長的嘆息,頭頂和胸腰借被其緊緊圈住。
海水貫徹全身,朦胧水聲裏,她又開始做夢了,時隔半月,夢中的小小少年又一次與她相見。
還是小小的身量,還是五色的長命縷,他同她低聲說話,話語如蜜糖般融進心裏。
帶來滿身滿心的暖意。
“你現今在哪裏?”黎玥記得她這樣問過。
“我?我在崖下啊。”小孩笑着看過來。
“阿姐把我忘了。”這句話平淡淡傳來,牽引出海上呼嘯的飓風,如瀑的雨裏,
裴曜在即将分別時也撕心裂肺地這麽喊過一聲。
之後的夢便混亂了,一會兒是曲折不見盡處的宮牆,一會兒是無窮盡的,朝她湧來的水。
“姑娘……”這聲如雨般溺在她心上。
耳邊呼喚不停,她也掙紮着從夢中醒來。
日光湧進她的眼,漸漸取代了周邊景物。黎玥睜開眼,不由得長長地松口氣。
“姑娘醒了?”
黎玥順着聲看去,一副巨大的古樹圖後,佝偻着兩個黑淡人影。
那影忙碌着,微風穿過堂前,傳來陣陣奶香。
她撐起半身,發現其中一個黑影直起身,卻是殷吉從布簾裏笑着探出頭來,毛絨絨的氈帽顯得她臉又小又嬌。
“你醒啦?快躺下,雲洲比烏國冷多了。”殷吉說完,幫忙撩起布簾,一個中年婦人端着藥碗踱來,藏藍的衣物滾着一圈雜色毛邊,項上挂着青藍石子,耳飾為長而碎的銀流蘇。
她的面上雖有了些歲月的痕跡,可舉手投足之間仍優雅至極,有一種雍容的氣度。她将藥碗放置一旁,過來給黎玥掖好被子:“你們一行人被海水沖至岸上,殷吉姑娘和你倒無大礙,只是另外兩個男人受了些傷。”
殷吉拿過藥碗,側身坐在黎玥床邊,低聲補充道:“岑嵩護着你,奇跡般地沒什麽大事,只是裴曜抓着你的手,費了好大力才掰開。不過這地方與雲洲嘉迎館還有好些路程要趕。”
“也算是你們走了運,昨日風浪雖大,你們的船只離岸不遠,順着海浪被推上了雲洲。”
雲洲地塊分散,河流衆多,水路較陸路發達,有時遇上高山融雪,可日行數百裏。
“也還好我發現得及時,沒讓你們被餘浪帶走。今日可又下了雨……”
黎玥發現自己一身衣物全被換了下來,于是低聲問殷吉:“可有見過放在我腰間的印章?”
“印章?”殷吉吹藥的速度放緩了些:“我醒來時,衣物已經換好了。而且我也查看過原本的衣物,除了一條月牙白眼紗外,并沒有發現什麽。”
殷吉吹好藥,将藥匙遞向黎玥嘴邊:“印章沒了就沒了,以後日子還長,大不了我給你刻一個。”
“那國書呢?今日本是我們與雲洲國君交涉的日子,既無私印,又無國書,我們如何證明身份?”
這話點到要害,使得殷吉也愣了一瞬。
“林夫人!承淵又來了!”
“胡鬧!你遲早得在你這張嘴上吃虧。”婦人瞬間板起臉,指着跑過來的孩童罵道。
“林夫人——”小孩抱着她的腿撒嬌:“你又不見承淵哥哥。他已經在院外等了許久,肩上都被雨淋濕了好大一片。再這樣下去,怕是要染風寒了。”
“今日是與外國使臣交涉的日子,他這般沒分寸,攪亂大事,如何擔當攝政王一職?承光膝下無子,又纏綿病榻多日……我已立誓不再與其相見。”
林殊緣一手抱起小孩,又用空出的手為黎玥端上簡易素食。
黎玥同殷吉接收到這消息,腦中思緒千百輪轉。雲洲作為四國之一,除了極淨極美的風光外,還有兩大事成為了天下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一是雲洲攝政王方承淵逼死靜莊太後,架空皇權,權傾朝野。人人為此行所不恥,以此為針錐刺其脊梁。
二是方承淵其母于靜莊太後駕崩當日與方承淵斷絕關系,搬離皇宮,此生永不再見。
此為皇室秘辛,本不該旁人多加揣測,可方承淵并不是個治國良才,偶爾幾道旨意頒下來,引得旁邊三國也替雲洲百姓捏了把汗,怨言同惡意在陰暗處肆意增長,到最後傳成了數百個極為不堪的版本。
在岑嵩的故事中,并沒有對其多加虛無的猜測,黎玥還記得,當時岑嵩說完雲洲的故事後,還被好幾位聽衆嫌棄無聊。在不知情又好事的百姓眼中,真相究竟如何似乎也不太重要。
而面前這位婦人姓林,與傳聞中方承淵的母親是同姓。門外候着的那位又與雲洲攝政王同名。
天下可沒有這般巧的事了。
黎玥接過殷吉手中的藥碗,一口氣喝了下去,不顧舌尖苦得發麻的藥味,只問:“裴曜同岑嵩還有多久醒來?”
“傷得不重,應該快了。”
剩下的時辰已經不足以她們趕到嘉迎館,她們也許能借這個機會繞過雲洲禮部的規矩,直接同方承淵面談。
那婦人一轉身,見殷吉扶着黎玥下床,一梳理,也有些明白:“你們是烏國來的使臣?”
“并非烏國使臣,烏國前朝憫公主,協同前朝太子今烏國南州靖安王,前來與雲洲交涉。”
黎玥向婦人頓首,卻被其輕輕扶起:“不必拜我,也無需從我這找突破口。”婦人朝窗外看,雨勢愈加大了:“如此,我便讓周旻迎他進來,你們同他面談吧。”
“林夫人,你真的不見見承淵哥哥嗎?”
婦人搖搖頭,放下周旻,往裏間去了。
周旻癟癟嘴,将黎玥引至桌前,又小跑着撐開油紙傘,門戶大開,冰涼的雨絲飄進來,黎玥順着小小孩童的身影往外看去,如絲細雨将有些死氣的草地變得更為油潤,一片綠意中立着一個身着黑色大氅的男人。
周旻踮腳遞了傘,他也撐開素白傘面擡起頭。
雨絲在傘沿牽連着滴落,傘下一雙眼有些戲谑地望來。
他沒等到林殊緣雖是意料之中,但她們所舉實在惹得方承淵有些不耐。
不經本國嘉迎館接待,反而不打招呼,徑直奔向他母妃的住處。
這些在烏國南州自封為王卻又即将失勢的前朝血脈,膽子實在有些大。
方承淵帶着一身雨氣過來,毫不客氣地露了鋒芒:“雲洲雖接了國書,但你們一行狼狽如此,也許本王還得考慮合作條件。”
周旻沒見過方承淵展露出這種淩人盛意,也不敢多話,只在一旁默默添茶。
“況且,如今南州岌岌可危,你們又将以何條件換取我國兵馬?若複國之路通暢,憫公主距離王位僅一步之遙,難道真能将權拱手相讓?”
話還沒落,裏間便兀地傳來碎玉之聲,黎玥便猜到這話戳了林殊緣的心事。
她望向方承淵,餘光卻瞥見停在門外的裴曜也同方承淵這般朝她看來。
黎玥忽地打了個寒顫,墜海前的雨裏,沈雁之的半截話又萦繞在她耳中。
“真兇或許是你……”
“南州靖安王,烏國前朝太子曜,拜見雲洲攝政王。”
耳邊忽地響起裴曜的聲音,黎玥順着方承淵的目光看向低頭作拜禮的裴曜,剛好錯過他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