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宴
夜宴
說不曾懷疑過裴曜是假,當日崖上的情景變成不可磨滅的幻夢,不停地勾扯着黎玥的心緒,引得她在現實與虛幻中反複沉溺。
裴曜在她身旁撩袍坐下,手背除了那一道長疤而外,還多了許多暗紅的擦傷。
方承淵接過岑嵩遞來的國書,卻并不打開,只看了一眼被浸泡得失色的青綠外皮,便将它放置一邊。
他仍舊饒有興味地看向并坐着的姐弟二人,比起兩人的來歷及真實身份,好似他更對剛剛的問題感興趣。
室內一同靜了下來,黎玥出于某種心理,也在等待裴曜開口。
“憫公主曾得天子百姓盛贊,以仁慧傳名天下。我與憫公主血脈相連,不分彼此。若她想要站在權力之巅,我自拱手相讓。”裴曜停頓一會兒,又神色自然地接道:
“南州雖小,可烏國卻大,四國斷絕往來已久,何不打開國門,促進共同繁榮?”
方承淵聽見裴曜前一句,還覺得有些興味,等裴曜說完之後卻又顯現出幾分失望來,他并不是個立志逐鹿天下的主,把握雲洲朝政也只是一時興趣,方承淵淡笑着,正打算拒絕。
黎玥卻在一旁補充道:“我知複國之路變數繁多,若攝政王覺得出這分力太過冒險,不如将目光從烏國落回此地。”
“此地?這是我雲洲地界。“方承淵有了點興趣,終于将目光好好地落在這個女子身上。
“我等可為攝政王解決心頭之痛。”黎玥起身,裏間的門扉便向方承淵展露。
林殊緣藏藍的衣擺透過縫隙落在他眼底。只那一瞬,他的視線又落回到黎玥身上。
她姿态恭謹,身形纖弱,穿堂風夾着冷意吹動衣裙,恍若如風中之竹。
……按理來說,黎玥此行此舉實在大膽,承諾解決方承淵母子的痛處,必然牽扯到雲洲皇室秘辛,而她一行人身份尴尬,想來方承淵如何都不可能答應。
“黎玥,你膽子真的好大,方承淵這是真不按常理出招啊。”
殷吉放下車簾,捧起馬車內的熱茶嘆道。
“并非我膽大,只是若不行此招,我們恐都得打道回府。沈雁之回了烏國,必然帶去南州骨幹皆拜訪雲洲的消息……南州怕有難。”
裴曜在一旁靜靜地聽,馬車搖晃着,車簾剛好翻折,露出的小小一角瀉出天光,他恰好看見了岑嵩的身形。
“讓陳謹回去,如何?”
這話毫無預兆地落下來,車內車外三人皆轉頭看向裴曜。
他斜靠在馬車內,只将眼做回應,一一看向三人:“按照陳謹的說法,他到南州已一年有餘。況且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我倒覺得他身上頗有岑嵩遺風,這一次若處理得當,将當日岑嵩的位置給陳謹也未嘗不可。”
“可他為我之近侍。”黎玥輕輕拍拍殷吉藏在衣袖下提醒她的手,出聲道。
“可他也只是個近侍。況且,我們前腳剛離開南州,沈雁之後腳就帶着人追過來了,是誰走漏了風聲也不一定……”
黎玥沒信這般說辭,在她眉頭蹙起的那一瞬間,裴曜便盯着黎玥的眼睛道:“阿姐,我真的不喜歡他。”
車內氣氛猛然變得有些劍拔弩張,而身在漩渦中心的人反倒不冷不淡地開口。
“雲洲嘉迎館到了。”
裴曜好似作對一般,勾起唇角,朝黎玥慢慢補充道:“我要他,即刻啓程。”
短暫的沉默後,岑嵩反倒趕在黎玥開口之前先落了話:“是。”
說完話的下一刻,黎玥便先裴曜掀簾下了馬車,剛一出車門,黎玥便見到了撐傘過來的岑嵩,她帶着他行至人流稀疏處,岑嵩垂眸跟在黎玥身後,似一道鉛灰的影。
“身上的傷怎樣了?”
“無妨。殷吉的藥很有效。”
黎玥停在樹下,她迎着日光擡頭看他,這幾日不停歇的杖責,鞭傷,作戰,走動,已經讓他消瘦許多,甚至連人皮面具的顏色也不如之前鮮豔,看起來極為虛弱。
他好不容易利用沈雁之褪下“岑嵩” 這個身份帶來的麻木與苦痛,如今又被裴曜的猜忌重新逼回南州小院,再次拾起他曾萬分摒棄的東西,從頭再來。
“此一次護下南州後,你可以離開去過你想要的日子。”
岑嵩往後瞥一眼,見殷吉同裴曜前後先進了嘉迎館,才朝黎玥回道:“你又來。”
“我拜別舊主,換上陳謹的身份伴你左右,縱使刀山火海,也全無後悔之意。而且你又怎知,我對你就無所求呢?”
債是會越滾越大的,岑嵩咽下這句話,擡手将黎玥挂在腰間的銀鞭取下:“不會用鞭,圈在腰間除了壯膽也別無用處。”
一把極精巧的匕首被岑嵩遞了過來:“我會很快回來。”
黎玥摩挲着匕首柄上嵌着的那塊紅色寶石,仍舊有些鋒利的邊緣膈着她的指腹:“不急,既然你要回南州,就幫我在烏國境內調查一件事。四年前,我與裴曜在崖上分別,如有可能,查查他的來去行蹤,以及這四年經歷的所有。”
“你懷疑他并非……”
“我想求心安。”
裴曜與記憶中的他相差甚遠,除開那點紅痣和那道長疤,她竟也有些不認得他了。
而此刻,嘉迎館回廊之內——
“你和黎玥怎麽老因為陳謹針鋒相對?”殷吉跟在裴曜身後,有些無奈地問。
裴曜一下洩了氣,停在拐角處,透過幾道回廊望向被花草掩映着的黎玥,他确實在努力向她靠近,只是她身邊好似從不缺他這個親弟弟的身影。
論眼睛有殷吉醫治,論安全有陳謹保護,他被她柔軟地排斥在外,不知如何接近。
“是這四年分別太久,所以你不安?”殷吉在後邊接道。
裴曜見黎玥獨自過來,腰間他送的銀鞭也不見蹤影,他長長地嘆口氣:“怎麽就是,親近不了呢。”
看着裴曜快要望穿了的眼,殷吉沒來由想到剛剛被江慧君撿回山的日子:“從前我同江慧君也這樣,她雲游四海,一走便是半年,我待在山上,無人知曉,無人解悶。就算她回來時帶了許多供我開心的玩意,但也還會生疏些日子。”
“當日船只即将傾覆時,黎玥先将空葫蘆挂在你身上,不也說明了你在她心底的位置?陳謹當時可沒有。所以你不需對他有敵意。“殷吉頓了頓,“也許,你該放下心防,好好地試着去接受愛呢?現在你已經不是孤身一人了。”
裴曜的目光悠悠落在她身上,倏爾勾起一個輕松的笑來,只是看着仍有些苦。
殷吉不習慣他這般,只覺得這個冷面人忽地放下心計朝她笑得怪瘆人,她把手朝他一攤,朝內卷了卷。
裴曜沒懂這意思:“什麽?”
“錢啊,我說過我不教你愛人,今天破例點你,你也破例給點銀錢當束脩呗?”
殷吉垂下頭,卻感到一陣風過去,擡頭一看,發現裴曜頂着那張怪瘆人的笑臉去迎黎玥了。
“阿姐,時日不早,我們盡快赴宴吧。”
剛進嘉迎館的黎玥一愣,疑惑道:“可我才……”
“走吧走吧。”裴曜拉起黎玥就走,語氣竟有了幾分撒嬌的意味。
“可殷吉……”
“她話太多恐生事端,我們先走。”
這話沒避諱殷吉,于是熱鬧的夜宴上,殷吉抱着黎玥的手和裴曜幹瞪眼,竟真的一句話也不說。
黎玥只好忽視裴曜看向殷吉那能殺人的眼神,偏頭看舞,又恰恰躲開了裴曜有些委屈的控訴。
方承淵是個極喜熱鬧的主,借着黎玥一行人來雲洲的由頭,在宮內辦起了極盡奢華的夜宴。
雲洲人皆在馬背上長大,因此獻上的舞曲也十分熱情奔放,紅藍的衣帶随着舞女的動作在風中舒展成雲,皇城外的焰火一簇接着一簇,明亮的火光照得此地亮如白晝。
裴曜氣不過,見黎玥還沒發現他和殷吉間的刀光劍影,便只好與方承淵遙遙對飲,嘴角卻有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黎玥同殷吉坐在一處,不沾酒腥的她也被殷吉鼓動着抿了幾口。
“看看這身段,看看這飾品,仙子下凡了吧!方承淵這個攝政王當得真惬意啊。”幾口烈酒下去,殷吉的眼神都有些迷蒙起來,她感嘆着舞妓的美麗,轉眼看着黎玥的面笑顏如花。
“黎玥,你也美得跟個神仙似的……我說你就別怪裴曜,我看他就是這些年一個人呆久了,不會和親密人接觸。就像和我與江……”
“先別說話了。”黎玥本看着殷吉緋紅的面,可餘光瞥見一個身形瘦小的女子,一身素衣,滿面驚容地跑上了臺。
此時舞曲已經到了高潮,舞妓揚起赤紅水袖,滿目的光華下,數點寒光從中破出,悠長的樂音加入重鼓,氣勢陡然淩厲起來。
那名女子一身素衣混入其中卻沒有驚擾舞妓的節奏,反而被其圍繞在中心處。
鼓點一次更比一次密集,數道銀劍亮出又擦着女子身形而過。
黎玥看素衣女子的面部表情實在驚恐,不像是表演者,于是擡頭先問一旁的侍女:“中間那位女子在劍舞中充當什麽角色?”
侍女瞧着舞臺也白了面色,搖搖頭只讓黎玥不要多加幹涉。
殷吉突然扯了扯黎玥的衣袖,她順着殷吉的眼神望去——
方成淵不知何時拉滿了弓,皇城外的焰火竄上黑夜,猛然炸開一道白光。
黎玥攥着手,卻見與她對坐着的裴曜朝她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方承淵兩指間的寒光已然對準臺上驚慌的女子。
樂曲愈加激昂,曲調帶着衆人的心緒節節攀升,在最為高昂之處。
突兀的裂弦聲同黎玥的聲音一同響起:“停下!”
夜宴終于靜了下來。
方承淵眉目一動,勾唇,将箭頭從女子身上挪開,緩緩移至黎玥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