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燈

人燈

那女子見夜宴被黎玥擾亂,提起裙擺三兩步就沖到黎玥身後。

殷吉被黎玥那一嗓子駭得清醒了大半,宴上靜得針落可聞。

裴曜弓着身子,右手悄悄捏住手腕處。

黎玥朗聲:“攝政王為我等接風洗塵,兩國相商本是一樁美事,若見了血,怕擾了諸位興致。”

弓被方承淵拉得更滿了,黎玥甚至能聽見弓弦拉扯的震聲。

那點冷光随着方承淵的一聲輕笑倏地朝她過來,黎玥只覺得頭皮一炸,她連忙拉着身後的兩人往旁倒去,宮女們驚叫着四散開,她一擡頭,卻發現方承淵又架上了一只冷箭——

“阿姐!”

裴曜點地飛來,飛箭箭身擦過他的虎口,如流星般直直往後方射去。

沒過一息,便有重物墜地的聲音。

黎玥護着殷吉往後看,只見一隊禁衛軍擒了一名身着夜行衣的死士從假山後出來。

還沒走出兩步,被擒住的死士頭一偏便軟倒下去。

方承淵見了,悶笑兩聲,将弓身狠狠拍在幾案上,沒過兩刻,又輕輕笑起來,屈起指節敲敲桌面:“今日夜宴,不知又是哪位大臣別出心裁,送了本王這一份大禮?”

宴上鴉雀無聲,黎玥和殷吉護着身後瑟瑟發抖的女人,裴曜往前一步擋在黎玥身前,也不敢有所動作。

雲洲攝政王的脾性他也略有耳聞,極度奢靡,極度自戀,極度瘋狂。手下爪牙狠厲,朝臣換了一茬又一茬,上到宰相,下至百姓,皆咒其無德。

群臣皆低着頭不敢言語,黎玥卻瞥見坐于攝政王下首的一位紅衣大臣緩緩站了起來。

“攝政王逼死靜莊太後,又将陛下軟禁于宮中,害得目睹一切的鳳栖小公主瘋魔多年。而在去年此刻,攝政王下令切斷雲洲與鳳栖的往來,致使鳳栖古樹一再枯死,兩國永不相交,天理何在!”

“諸位!臣,已探查到陛下真正所在。我們為何還要屈從于這個無德無智之人!”

宮城外的焰火早已熄滅,他緩緩回身看向身後低着頭的群臣,盡管目光如炬,卻依舊點亮不了雲洲之夜。

他少時随鳳栖使團至雲洲交流,得兩位天子恩準,踏入雲洲官場,又肩照料,教養鳳栖小公主一職,一時豪情滿懷,風光無兩。

匆匆幾年光陰過去,公主瘋魔,同僚锒铛入獄,偌大的師門僅僅只剩了他一個。

“哦?愛卿竟如此想本王,那你說說,真正的陛下,如今在何處啊?”

“若我開口,攝政王不就得了空轉移陛下?”他嗤笑一聲,似是勝券在握:“不勞攝政王費心,我愛子領一支精銳輕騎已去……”

方承淵似是懶得再與其争辯,只揮揮手,一隊禁衛便捧着一臂寬的木盒沉默着來。

黎玥也随之看去,發現那木盒似是浸透了什麽東西,還在不管不顧地往下滴水,天色昏暗,黎玥看不清其中究竟為何物。

下一刻,木盒便被士兵打開,甚至一手托着木盒底部,将其傾斜,內裏的東西便一一展示于衆人面前。

群臣皆倒吸一口涼氣,黎玥趁着禁衛将木盒轉至面前時仔細一看。

先映入眼簾的是雜亂的凝着血痂的發,木盒再次傾斜,便是一顆未瞑目的人頭。

一隊輕騎共十六人,皆被生生砍下頭顱。

黎玥身後的那名女子忽地攀上黎玥肩膀,似夢般附着黎玥後頸輕念道:“我知道承光在哪。”

“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我再也不纏着他放花燈了……”

方承淵還未注意到這邊,只朝那朝臣說:“大人說笑了,令郎不就在此?夜宴熱鬧非凡,我自然要邀請您血親過來。”

方承淵說着,抿了口清酒,忽見一顆雪粒落入杯中,在金黃內壁內激起一圈細紋,他眼底沉沉:“下雪了啊,那便老規矩吧”

周邊禁軍聞聲而動,燭火幽暗,映出甲胄的冷光。

“雲洲已亡!諸位!且看他一個低賤婢子生的雜貨,如何杖斷雲洲脊梁!”

一旁的裴曜聽了這話,淡漠的面上反而有些動容。

“他不會打算在宴上處置吧?”殷吉抓着黎玥的袖,有些緊張地問。

話語間,第一刀已然落了下去,濃重的血腥氣順着晚風蔓延開來,黎玥同殷吉忍不住作嘔。

“喲,驚着貴客了。”方承淵飲了一杯清酒,他覺得自己甚是糊塗,當年帶人血洗皇城,林殊緣已對他失望至極,如何又能因着外人幾句說辭便消解了多年的偏見與怨恨?

簡直天方夜譚。

黎玥觀其不善,想将裴曜也拉至身後,動作間卻發現剛剛攀附在她身後的素衣女子不見了蹤影。

她往周圍望去,更是一片冷寂。

方承淵掀起眼簾看了黎玥一眼:“皇後已被送回寝殿,便不勞憫公主操心了。不如我們好好看看臺上這出戲如何?”

黎玥覺得殷吉抓着自己的手愈發緊了:“他好殘忍的手段,剝皮取骨,以人作燈……我有點反胃。”

“承光!”那名女子甩開婢女,三兩步跑至臺上,不顧臣子汩汩的鮮血,一把攔過即将成型的人燈哭號:“這是承光送我的燈……”

她奔跑時,珠釵盡落,一頭如瀑烏發散下,又被尖而薄的肩膀頂開,她死死抱着人燈,嘴裏的話前言不接後語,鮮血沾染面龐,又被簌簌的熱淚沖下。

好似一朵淌着無盡血淚的芙蕖。

那朵芙蕖被花白老人輕輕撫頂,他哭不出聲,渾黃的眼珠将其看了一遍又一遍,顫道:“公主,老臣先走一步。”

殷吉以手捂口鼻,不願多看一眼,裴曜雖毫不避諱,卻也并不直視。

黎玥偏頭側目,心下悲涼,卻也隐隐有些焦躁起來。

招待外客的夜宴之上,先有瘋癫皇後擾亂舞曲,又有朝臣當場撕破臉面重迎天子。雲洲雖比其餘國家降溫快些,十月落雪也能算作奇事。

樁樁件件皆指向“攝政王”背後牽扯的秘辛,黎玥看着稀疏雪粒融入黑泥,覺得這雲洲來得真不是時候。

“将皇後送回寝殿。點燈。”

黎玥聞此言,猛然擡頭看去,皇後被粗暴拖拽離開血涔涔的臺面,雪下得又急又重,呼出的團團白霧中,猝然燃起一點猩紅火光。

殷吉忍得辛苦,滿眼淚花地抓着黎玥的手:“怎麽辦,我要吐了。我雖見多了血肉斑駁的場面,但這也太……我不忍心。”

“忍忍吧。如今我們來求雲洲攝政王,再怎樣也不能表态。”裴曜說着,索性遞了張錦帕給殷吉,沒過多時又被殷吉扔回去。

“我不要你這個。”

黎玥抹下殷吉的淚,眼中卻也泛着淚光。她轉頭看向坐在高處的方承淵,他一手撐着下颚,一手擺弄着金黃酒盞,眼神雖看向中央的燈火,面上卻有些不耐。

“殷吉,吐出來罷。不管如何,我們一行人需得退下了。”

一夜撞破如此多的秘事,黎玥覺得有些頭疼。

撲通——

殷吉索性直直倒在地面,一張臉白得都快與雪色融為了一處。

黎玥将殷吉扶起半身,裴曜将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她回身朝方承淵行了個标準的雲洲禮儀,道:“攝政王,我家小妹不慎染了風寒,怕是不能再在雪地裏賞燈了。”

“可最精彩之處你們還未見着,等內裏的脂燃起,便能瞧見人皮上的花紋。今日剛好落雪,雪中賞花更是一件美事啊。”

“阿姐!”裴曜提起聲喊黎玥,意在讓高臺之上的方承淵也聽見,

他抱起殷吉,将她的面展示給黎玥,黎玥也往旁挪了挪,讓方承淵也能看見殷吉的臉。

在懷中虛弱至極的殷吉悄悄朝黎玥眨眨眼睛,下一刻便開始吐起了白沫。

黎玥将禮行得更滿了:“攝政王!”

方承淵有一瞬的猶疑,不多時又舒展了眉目:“可惜,憫公主無福欣賞了,來人送送貴客。”

裴曜抱着殷吉躬身:“謝攝政王,等回嘉迎館……”

“誰說回嘉迎館?憫公主同靖安王乃我國貴賓,貴賓怎能在嘉迎館落腳。雲洲娅山,風光極美,依本王看,去那才算合适。”

娅山?可那是個荒涼之地啊。

臺下皇後的哭聲已漸漸弱了,白雪襯着紅燭,小小的人兒坐在燈花上,一身白衣漸漸被血染紅。

黎玥收回目光,再次朝方承淵行禮,朗聲道謝。

她一行人被禁衛帶離夜宴時,黎玥沒忍住匆匆往回看了一眼,婢女皆圍了皇後,而皇後呆呆地癱坐在臺下,仰頭望着那燭。

洋洋灑灑的雪花随風而舞,她被飄搖的雪籠罩,好似也快乘風而去了。忽地,她的眼神一點點地從人燭轉向黎玥,雙眼清明,滿目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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