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困局
困局
娅山山路崎岖,車輪壓着薄雪吱呀而過,在空寂的谷中行至清晨。
黎玥掀開車簾,幾片雪花伴着晨光落在衣袖上,洇出一點灰色水痕。
裴曜一夜沒合眼,透過黎玥掀開的車簾一角,壓着聲問:“阿姐,方承淵這意思,是打算将我們放在山中不管了?”
黎玥放下車簾,見殷吉還在熟睡,便也低着聲道:“再等兩天看看,方承淵性情不定,若這他這條路走不通,我們便試試找找雲洲真正的天子,這條路再不通。”黎玥無奈地笑笑:“或許我們得另謀出路了。”
“那南州近來如何?”
岑嵩總共才去了兩日,便是乘風也來不及返回。
黎玥朝裴曜搖搖頭:“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吧。”
馬車車輪滾動的聲音漸漸緩下來,一道又重又利落的灑掃聲滑進兩人耳裏。
護衛的禁軍上前近靠車廂,躬身道:“憫公主,靖安王,娅山霞院到了。”
雪還未停,輕薄的晨光随着微風落在山間,清雅的霞院之前,一顆黑色半死的枯樹下,立着一個穿着粗布麻衣的小小姑娘。
那姑娘拿着比她還高一個頭的掃帚,見車內貴人掀簾而出,便朝她們安安靜靜地行了一個禮。
随後低眉順目退在一邊,并不作過多打量。
殷吉酒勁未消,只好半倚在黎玥身上,裴曜提着行李跟在她們身後。
女孩一句客套話也沒說,也不作任何表情,只微微躬身,引着黎玥一行人往院內去。
霞院如名,在木梁上作了許多祥雲裝飾,院內幹淨整肅,一絲人氣也無,偏偏天又極冷,讓人更覺冷硬。
倚靠在黎玥身側不肯醒來的殷吉終于清醒了些,她看了一圈冷清的院,問道:“你一個人待在這鬼地方多久了?”
女孩應聲回頭,同這個看起來有些嬌蠻的小姑娘淺淡地對視一眼便又轉回去,沒接她的話。
裴曜也觀察着她,試探問:“霞院為何只有你一個?”
女孩悶頭引路,也沒理他,引得殷吉幸災樂禍地看了一眼裴曜。
黎玥忽地出聲:“攝政王将我們安置在此,即将相伴多日,我們還不曾知曉你的名字。”
女孩終于轉身掏出一疊粗糙木片,在手心翻找好一會兒,将最底層的一片抽出來。
木片并不規整,邊緣卻已被磨得光滑發亮,中間極為工整地刻着兩個雲洲字。
黎玥和裴曜來雲洲之前,自學過一些雲洲文字,堪堪能應對日常對話。
蔔言。
裴曜看懂了字,半垂下眼簾思索。
黎玥問:“這是你的名字?”
女孩抿唇點頭,将門鎖打開後便粗糙地行了一個雲洲禮儀退下了。
殷吉行事随天意,萬事又有黎玥裴曜照顧,自然不會想到來雲洲之前要先學學雲洲文字,于是她看看黎玥,又望着深思的裴曜急得問:“什麽啊,她寫的什麽?”
“你居然不知道?”裴曜抿唇要笑不笑地看着她,神情意外又很是無辜,似是報複剛剛殷吉那幸災樂禍的一眼。
“蔔言。”黎玥輕念一聲,看着女孩瘦弱的背影嘆道:“不知方承淵下一步是什麽動作,也許我們真得在娅山住一陣了。”
殷吉聽着黎玥提起方承淵,一邊搓搓有些冷僵的面,一邊回憶起昨日旁觀的腥風血雨。
“那個貴妃好可憐……嘶,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畢竟我不确定。”
黎玥還沒收回眼神,只見已走出好幾步的女孩腳步一頓。
“說說看。”
“貴妃……好似神智清明。”殷吉先說了這一句,又皺眉思索道:“她從臺上跑過來時,我摸過她的手腕。”
“但她一下就掙開了,加之我狀态不好,因此不敢斷言。”
黎玥回想起離席之前,貴妃朝她望來的那一眼,黎玥停在門前,似在等。
沒過幾息,背後的腳步聲便愈來愈近,蔔言徑直抓着黎玥的手臂,急匆匆從腰間又翻出那疊木片。
于是黎玥的視線內,對方青紫粗大的手指捏着黃白木片,湊出了一句不成文的雲洲話——
公主,罪,鳳栖。
承光,悔,承淵。
黎玥看着這些字,有些疑惑。
據昨日夜宴上的只言片語推測,貴妃原本是鳳栖的公主。而當年鳳栖與雲洲結為秦晉之好時,也在各國傳為佳話,并且這些年來,她并未從任何人口中聽聞貴妃有罪于鳳栖的言論。
于是她問:“木片順序是對的嗎?”
蔔言轉手将木片的字面朝向自己,慌忙搖搖頭,調換了順序再一次展示在黎玥面前,這一次的順序是——
承光,罪,公主。
黎玥隐約感覺到了點什麽,殷吉已經拜托裴曜将話翻譯過來了。
殷吉的眼都亮了起來,轉頭看着黎玥還在思量又生生壓下去,不敢貿然出聲打擾。
黎玥:“你原本是什麽身份?”
這話一出,蔔言好似也愣了一瞬,将木片有些遲疑地收回,把那一疊木片翻來覆去也沒再挑出一片來。
看着她有些着急的動作,黎玥先出聲安撫:“時間還多,不用太過着急。”
沒想到蔔言聽見這話,反而翻得更快了,于是黎玥一行人的視野裏,再一次出現了一塊木片。
薄薄的木片上,刻着“蔔言”二字。
又展示了一遍名字,什麽意思?
黎玥看着她,點點頭,安撫道:“我們知道了,你先忙自己的事罷。”
蔔言愣愣地看着黎玥,抿着唇,眼眶漸紅,一轉身跑走了。
院外的雪停了,窗沿還結着一層薄冰,殷吉将門窗都利落地關上,又給其餘兩人倒了熱茶。
她陀螺似的忙一圈後坐下,眼神亮得能發光:“黎玥,我怎麽感覺雲洲皇室的秘辛牽扯了好多人。”
“你這副表情,倒沒有真正關心別人的模樣。”裴曜嗆了一句,伸手拿茶杯,卻被殷吉一把奪過,氣呼呼地喝了。
連灌兩杯茶,在裴曜有些怨恨的注視下,她又看向黎玥。
黎玥面着她“求知若渴”的眼神,嘆道:“我也不好說,據這兩天聽過的流言,事情應是,當年鳳栖使團來雲洲拜訪,鳳栖公主與當朝太子方承光互生情愫,于是兩國聯姻。後來雲洲太子方承光即位,宮中似乎有過一次叛亂,自此之後,方承光因病痛罷朝多年,從未有過盛名的方承淵忽然出現在世人面前,自封攝政王,把持朝政。”
“若蔔言的第二句話順序正确,也許是兄弟反目的戲碼?”殷吉撐着下颌,有些無聊地問:“為了女人反目成仇的戲碼?可貴妃同攝政王并沒有傳出什麽豔事啊?而且若是真的發動宮變,為何方承淵自己不登寶座,反而封了個攝政王?”
“由此看來,兄弟反目成仇确是真相,但其中緣由我們并不知曉,不論是從方承淵這條線着手,化解母子隔閡,還是從雲洲天子着手,推翻攝政王還其實權,我們都不知破局之處在哪。”裴曜也在一旁補充道。
殷吉聽了兩人的話,只覺得頭大:“我們被方承淵打發到這個鬼地方,唯一能見着的活人居然還是一個啞女,不知天子何處,不知方承淵究竟意欲何為,借個兵馬怎麽這麽難,不行了我太累了,我得去歇歇。”
殷吉說完便打着哈欠走了,門被其輕輕合上,留在室內與裴曜對坐的黎玥只好再為裴曜續茶。
她還未碰到茶盞,裴曜反擰着眉先一步将茶倒了滿杯,冒着熱氣的杯沿恰恰送至嘴邊時,他猛然想起什麽,整個人僵在原地不敢動彈。
黎玥勾起唇角,友善地提醒道:“這杯殷吉剛剛用過。”
裴曜面色冷了,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兩聲,将手中茶盞推遠。
門框突然被人又急又重地拍了幾下,黎玥和裴曜都以為是殷吉去而複返,沒想到黎玥一開門,卻是那個粗布麻衣的啞女。
她環着一堆不甚新鮮的果蔬,右手握着一只雕着展翅鳳凰的金釵,朝她們支支吾吾地出聲。
黎玥見狀将果蔬都取下放在桌上,蔔言包着淚,将木片再一次翻出來塞給黎玥。
這一次是——救,公主。
黎玥摸索着刻了“救”的木片,表面濕潤,邊緣粗糙,似是剛從樹上砍下。
原來她剛剛跑走是為了做這個。
在一旁的裴曜也看見了字,又打量了一下她送來的果蔬,雖不新鮮,但卻是時令産物,于是他故意問:“如今我們被攝政王安置在此處,也沒辦法去救你的公主,難道你有通信的門路?”
蔔言看看天色,朝她們點點頭,黎玥同裴曜對視一眼,随着蔔言快步走出。
山上的薄雪已開始漸漸化開,顯露出泥濘的蜿蜒山路,蔔言将她們帶至院前,伸長脖子往遠處眺望。
黎玥在後方朝裴曜低聲道:“娅山地勢高,現下已然入了冬,吃不到什麽果蔬,而蔔言抱着不新鮮的時令果蔬來同我們交易,便是雲洲朝廷有專門負責娅山霞院飲食的人。”
“我們可以讓其傳信,也可接着他的路子摸索出下山的省力路徑。”裴曜接道,嘆口氣,看着黎玥的側臉在晨光裏輕輕笑起來。
蔔言忽地興奮起來,黎玥被蔔言拉着前去,卻見窄窄的山路上,慢行着一位玄衣男子。
那人手上空無一物,身後卻亦步亦趨地跟着一個身着石榴色衣裙的女人。
他走得慢,一張清潤的面漸漸顯在泥濘的山路之上,蔔言的心漸漸冷下來,黎玥的心卻在看見他的面後逐漸鼓動——
是岑嵩。
可他身後的女子是?
黎玥往前兩步,可那女子的面仍舊被岑嵩的身形擋着,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