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終局
終局
一抹血色自腳下的士兵胸口噴湧而出,恰恰濺染了黎玥的半張面,溫熱血色粘連眉睫,自眼角蜿蜒而下,她很是挑釁地與方承淵對視。
岑嵩回頭,見黎玥的身姿,猛然想到多日前,他被沈雁之杖殺後,在滿目血色裏望見她的那一眼。
比起那時,黎玥更有底氣,更英氣了些……
月色也做刀啊。
殷吉毒粉一撒,瞬間放倒數十人,小小的包圍圈猛然露出一個缺口,岑嵩在慌亂中牽起黎玥,同殷吉,裴曜一同從那缺口沖出。
而方承淵被利于那一眼勾起了興致,竟也帶着佩刀領着近侍追來。
他們一行人以黎玥為首,匆匆跑向娅山深處,逼至絕境時,殷吉卻發現了一道棧橋,棧橋壓了薄雪,在寒風中蕭索搖擺,殷吉還猶豫着要不要繼續往前登上棧橋。黎玥先撿了塊石子扔上去,橋索微微晃動,抖下一點積雪,墜進深淵之中。
方承淵即将帶着近侍殺來,黎玥有些緊張地從陡峭的山崖往下看,兩座山披裹寒霜,竟也看不見底,只有輕薄的雲霧滾滾而來,岑嵩上前,手指屈起,借着垂下的袖擺,悄悄扣了扣黎玥冰涼的手背,意讓黎玥鎮靜下來。
“我們走吧。”岑嵩輕聲道。
黎玥心裏也沒底:“萬一這橋……”
岑嵩輕輕笑了一聲,下颌還留有新鮮的鮮血,在日光的映照下盈盈發光,本是清潤的面,卻被這一絲血帶得有了些邪性:“雪是今早才下的,仔細看木板,還有新鮮人跡,說明這橋還能正常使用。”
黎玥踏上橋索時,感到腳下一晃,連帶着整個人都跟着橋索晃了一瞬。
岑嵩大邁步,走在黎玥之前,殷吉緊走兩步握住黎玥的手,裴曜握着長劍走在最尾。
橋索不算長,黎玥握着殷吉的手,不敢看橋下,只好往前看,看見岑嵩背後與風糾纏的發尾,晃蕩出他勁瘦的腰。等到他們一行人快步抵達對岸時,方承淵等人才堪堪抵達橋索起始。
黎玥見方承淵一行人即将踏上橋索,回身毫不猶豫地将橋索上的繩砍斷了,殷吉看着黎玥冷面,忍不住問:“橋索斷了,我們如何出山?”
黎玥攬過殷吉的肩,繼續往深山內走:“順着山路下去,要是沒路就殺出一條生路,我帶着你們和時微離開雲洲。”
殷吉:“紀時微?她難道不該在霞院內嗎?”
黎玥:“她在前處。”
黎玥帶着殷吉一行人往深處走:“這是蔔言說的路子,說往這方向走,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只是我卻也不知這一線生機也要拿命來賭。昨晚失眠時,我找了她們二人,讓她們先早做打算。此時應當已經到了……”
黎玥撥開橫生的枝桠,見前處的密林皆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片白茫雪景,天地一色,唯有一座木屋遺世獨立。
岑嵩和黎玥見到這景皆有些怔愣,裴曜同殷吉卻不管不顧地闖進了靜谧的景裏:“方承淵用鷹抓鈎過來了!”
一行人匆匆往前趕,每走一段路,便能看見熟悉之物,等到黎玥見着那座熟悉的亭時,她心中忽然有座巨石轟然倒地。
方承淵遣着近侍在前方追,自己則跟在最末,等到看見那一座亭時也覺得有些意味,放緩了腳步,如獵食的虎慢慢往前走。
他欣賞黎玥夜宴上識時務,懂得避鋒芒,本想将這群人放在娅山不管,在山上等候至死或是自行離開都可,偏偏這群不安分的蝼蟻,誤打誤撞進了他為方承光打造的囚籠。
他慢慢踱過去,将娅山內的雪景一一看清,也在重重人影中望見了一身清骨的方承光。
這一眼,方承淵看見了逃離多日的紀時微,縮在方承光身後。看見黎玥,裴曜連同那兩個随侍與方承光并肩站在一處。而中間的方承光脊背挺直,白發被一絲不茍地束起,他如水墨般沉靜,只有頭頂的玉簪成為身上唯一的一抹溫潤亮色。
與他相比,方承淵桀骜,叛逆,不得人心。如此不同的兩人,曾經如此親密的兄弟。
随從刀鋒并未出鞘,只是松松圍住木屋,黎玥等人看見方承淵拖着梅林中沾染的血跡一步步邁過淺窄的臺階,微微仰頭看向方承光。
“你怎麽還活着?”
對于方承淵毫不掩飾的惡意,方承光只報以苦笑:“從前,我欠你許多,現在……”
“你要拿回這些權力。”方承淵微微往後一仰,将他們的距離拉得更開了。
“不是拿回,承淵……”
“不要喊本王名字!”他如一只炸了毛的貓,猛然拔高了聲量。
這一聲吓得躲在方承光身後的紀時微也隐隐哭了出來,黎玥退後一步,輕聲安撫。她剛随裴曜殷吉抵達木屋之前,也疑惑為何蔔言指的這一條生路恰恰通往方承光的住處,當她推開門,看見方承光一絲不茍地打理好自身,與紀時微并肩而立的時候,黎玥便明白了。
昨日去找紀時微,并勸她們早做打算的不止黎玥一人,那個消沉多年的君王也提着寒燈,越過日夜的愧疚與折磨在她之後趕來了。
她剛抹開紀時微的淚,又想到紀時微之前對方承光,對雲洲灰心的模樣,低聲安撫:“沒事的沒事的,等這亂象過去,我們就回鳳栖,好嗎?”
紀時微沒答,一只手牢牢拽着方承光的衣袍,攥得皮肉皆白。
殷吉接過滿身冷汗的紀時微的那一刻,又有一衆士兵從木屋後沖出,将方承淵等人包圍住,長劍出鞘,點點寒光向方承淵聚攏。
“承淵,這些年,你做錯許多。”方承光對着劍陣中心的親人,依舊冷不下語言苛責。
方承淵卻是一曬:“光風霁月的陛下,便從來不曾做錯過什麽?少用你那一副高高在上的眼神評判我,我憑什麽比不過你這個弑母自私的罪人?!”
“若是換個位置,換一種命運,我為衆星捧月的太子,我從小被衆人喜愛,被長者寄予厚望,我天賦出衆,你又怎會養得成這副不食煙火的模樣與我争辯?”
方承光,這個從名字便高他一等的哥哥,總是在他面前不經意地展露自己的優越,吃住,衣食,衆人的誇耀,他似光似救贖,就連鳳栖的小公主也不惜跨越千裏,打破鳳栖祖制嫁給他,人人都嘆雲洲未來盛世将于他手中誕出。而在掖庭中成長的方承淵,卻無人在意,為衆人所棄,連鳳栖來的朝臣都唾他斷送雲洲脊梁。
明明都是皇子,明明都繼承皇帝血脈,為何人生如此不同?
他偏要拿過這些東西,錢,權,情,如今他每一樣都握在手中……他想着,擡頭挑釁似地看一眼方承光,看着他身旁,或身後的人。
他不去想他身後只是逼人的寒光。
裴曜退後一步,眉目辨不明神色,指腹摩挲着指節,想要将這場戲看個清楚。黎玥見兄弟二人對峙,并不好出聲,便也緘默。
“是我教導無方,沒及時發現你的心理。作為兄長,我确實失職。”
方承淵将侍從的劍抽出,一步一步反殺上來,血色染開雪花,他瞧着方承光,一雙眸裏是全然的恨意,恨天不公,恨己不慧,恨周圍人不喜。
少年時候,方承光和靜莊太後每每朝他分享,展示那些他觸及不到的贊美和權力時,方承光若仔細看看,應該是能看見弟弟勉強的笑顏下被月光曬過無數次的淚痕。
若他們仔細聽,也許就能聽見方承淵曾小聲說過無數次的“你不曾看見過我的窘迫。”
“你不曾看見過我的窘迫啊,哥哥。”
鮮血染眉睫,方程淵想着,他就該一步一步殺死他的噩夢。
當方承淵的劍尖指向方承光的咽喉時,他聽見方承光低聲說:“靜莊太後死前,留下的最後一句是,讓我好好看護弟弟。”
“我沒盡到這個責任,我原以為,你要權。要風光。于是我不計較林夫人毒殺母親的罪行,還賜你一塊封地。你發起宮變,說我德不配位,間接殺害母親。我也甘願讓權,在此寒地多年,反省自身言行。你說,紀時微早早家去,另娶他人,生活美滿,你說朝堂安寧,雲洲安樂。”
“靜莊太後死前,在我這裏為你求下一道免死金牌。”
更多的士兵湧出來,他們是紀時微老師,那個苦心經營多年,想要将方承光解救出來的老臣殘部。昨日他掌燈,從他早早發現的那個出口尋時微,在清醒時候的時微口中得知的。
挨過多年風霜,原本他以為的歲月靜好卻已物是人非,方承光繼續道:“林夫人毒殺靜莊太後,是衆人流傳的假言,當年宮中争鬥頻繁,一位後宮嫔妃妄圖在母妃藥膳中下毒,而當日送藥膳的林夫人被當作替罪羊。而母妃與林夫人商量後,決定将錯就錯,借此機會,送林夫人出宮。”
所以不是靜莊太後厭惡林夫人,不徹查此事,将林夫人趕出宮外,也不是靜莊太後硬要将他與方承光比對,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恨如淵海,愛如淺山。黎玥在心底嘆一聲,終于看見了當時紀時微說這話的底色。
愛他的靜莊太後因他發動宮變,氣急攻心早早死去,他的母親也與他斷絕關系,一直寬忍他的哥哥也決意拿回寄存在他身上的權力。
方承淵好像得到過什麽,恍然一夢間,又什麽都沒有了。
方承光的話透過劍尖,傳到他有些僵直的身體裏。按照他這些年一意妄為的習性,這些話本來應該散在風中,絲毫不留痕跡,但此刻方承淵卻覺得有些苦。
他仰頭,看一圈并肩站着的衆人,覺得自己真是笑話,真是……可憐。
“為我求一道免死金牌……”緩緩垂下的長劍在他手中晃蕩,下一刻卻猛然刺入胸中:“我不需要這些。”
“我從來不需要這些……”
方承光邁步下來,蹲在方承淵身邊,透過他的眼,望見了自己的倒影。方承光長嘆一聲,右手于袖中,摸到了那一袋毒茶包。
“這些年,誰又比誰過得輕松呢?誰又比誰……欠下的罪債少呢?”
天地蒼茫,雪也不落了,寂得人心慌亂。
方承光出神之際,卻感到背後的發被人輕輕扯住了,他回頭一看,卻是瘋魔的紀時微,小心翼翼地摸着他的發,一雙眼亮晶晶的,說:“好漂亮。”
黎玥同殷吉來到他身旁,除她們二人之外,方承淵身軀之前,也趕來了兩個女人。
一個已上年歲,卻自有一番雍容氣度,一個身量矮小,戴着一張冷面。
是林夫人同蔔言。
林夫人沒看躺在地上的方承淵,而是擡頭,慢慢看了一圈黎玥,蔔言和方承光。
她終于忍不住為她已斷絕關系的兒跪下,凄惶地喚一聲:“陛下。”
得到方承光默許後,她又挪向黎玥的方向,再次一拜:“憫公主,念在舊情,可否準許這位醫師為我兒醫治?”
殷吉在黎玥身後,以兩人可聽見的聲音說:“方承淵這人,不懂治國之術,百姓生活皆苦,對朝臣也狠辣,不管瘋魔的紀時微,又對哥哥撒謊,釀造出如今滿盤皆輸的局面。”
“沒人可以承接他的恨,他便讓所有人都不開心。”殷吉低聲說着,腦海中閃現出雪地人燈的場景。
她對方承淵實在喜歡不起來。
黎玥握住殷吉的手,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便見方承光扶起紀時微,勉強朝黎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