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定心
定心
黎玥明白那笑的意味,開口道:“救他可以,不過我們一行人來雲洲也有目的。”
她說完,偏頭看了一眼殷吉的面,見殷吉的目光從方承淵身上收回,朝黎玥點點頭,便知道她将救與不救的決定權交給黎玥了。
黎玥:“我們一行人來雲洲只為借雲洲兵馬一用。”
方承光點頭,一旁的紀時微也從他身後探頭,她的手還攥着方承光的衣擺不肯松手,卻還是猶豫着問:“那你們接下來要去哪?”
“鳳栖。”裴曜在身後遙遙接道。
紀時微的眼神亮了一瞬,又極快地暗淡下去,她拉過蔔言的手,從方承光身後出來,嘴唇開合幾次卻也不再出聲,只微微仰着頭,仍舊是一副高傲的模樣。
黎玥輕聲問:“小公主,想回家嗎?”
在紀時微現在的記憶裏,她還沒遇見方承光,還沒被卷入雲洲皇城,她任性驕縱從不懼風雨,更不知囚于四方宮牆多年的孤獨為何物。
黎玥得了方承光借她兵馬的承諾。接下來便是她圓答應紀時微的諾言。
黎玥微微低頭,平視着紀時微,她們都曾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囚縛于一方天地多時,而她耐心地等待着紀時微的答案,仿若這一次救紀時微,也是在拉一把當年的自己。
紀時微在寒風中顫着身子,沒回話。周邊侍從順着方承光的意思将方承淵從血泊中架起,小心挪進了木屋裏。
殷吉提裙跟上,堪堪走了幾步,覺得紀時微神色不對,正打算喊上她,一回頭便發現蔔言同黎玥已經扶着紀時微跟上來了,在她們身後探頭探腦的還有原本隸屬于方承淵的兵士,皆捂着新鮮的傷口看着黎玥同她猶疑着。
“都跟來吧。”殷吉輕聲說着,追着架着方承淵的幾個随侍往裏間去。
黎玥等人烏泱泱進了木屋,受輕傷的兵士與方承淵分隔開,另安置在其他房間,紀時微靠着蔔言坐在一旁養神,黎玥手臂有傷,只能幫着殷吉遞藥。
裴曜不屑于照料傷殘,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看着面目蒼白的方承淵。只岑嵩同那些受傷的兵士混在一處,幫襯着上藥。
黎玥閑下來,于簌簌風雪中看向還在忙碌的岑嵩,忽地想起昨晚他醉酒之時那句與她共渡人間苦難的承諾。
她想着,攥緊了袖中被她從臂膀中拔下的一截箭身,目光從岑嵩的背,移向了一旁走神的裴曜。
殷吉面色凝重,且有林夫人在一旁幫襯,暫時不需要她,黎玥想着,便也起身,經過裴曜時低聲說:“随我出來。”
兩人前後剛出房門,便見方承光孑然獨立在秋千旁,他聽見黎玥的腳步聲,轉身恰好與黎玥等人對視:“憫公主,你身邊這位便是當年的太子曜吧?”
“是。”黎玥答應着,裴曜跟在黎玥身後朝方承光行了雲洲禮。
方承光點點頭,讓裴曜起身後,朝着她們姐弟看了又看,一雙眼裏滿是惆悵。
黎玥看懂了他的眼神,卻也并不順着搭話,反而往前邁一步,将袖中的一截刻着雲洲字樣的黑木箭箭身拿出,平攤于方承光面前。
“除開借兵馬一事,黎玥還有一件小事想要同陛下确認。”
黎玥垂眸,将箭身翻轉,露出表面曾被她鮮血浸染過的雲洲字樣,問道:“雲洲皇城內的兵士,是否用的這類箭?”
她對木沒有太多研究,雖對雲洲皇室用度有一定的了解,但多年過去,難保不會有什麽變動。
況且黎玥展示出這一只箭,除了向方承光問詢來歷外,還有提醒裴曜的目的,那塊被裴曜私藏的公主私印,她還沒想清他的目的為何。
方承光接過箭身,只看了一眼便得了結論:“這是用雲洲最普通的木做的,箭尾也并無奇特之處。就算是承淵想滅你們的口,按他如今的性子,也會用最好的箭,安排最利的兵士,一舉擊殺。”
裴曜聽着這句話上前,先一步接過方承光手中的箭,也當着黎玥面前将箭身好好打量一下,偏頭朝黎玥看一眼,輕笑了一聲,拉着黎玥,朝方承光粗糙地行了一禮後匆匆走了。
裴曜似是氣狠了,拽着黎玥就往木屋外的無人處走,鞋履踏碎薄冰,濺起的稀泥落在鞋面上。
在黎玥因臂膀的傷痛喊停之前,裴曜猛地止了步。
他沒轉身,手攥着箭身,良久才長長地嘆口氣,緊繃的肩膀一點點松懈下來。
裴曜盯着木箭回身,卻怎麽也擠不出一個笑:“阿姐又懷疑我了。”他說得篤定,眼神自手中箭挪向黎玥右邊臂膀:“上次是沒記起往事,這次是因為什麽?”
黎玥微微張口,卻被裴曜打斷了:“這次是因為來房中找我時,見着我在外面?見着那塊私印?”
“可是阿姐,我也還沒問你。”裴曜一點點逼近,眼白裏血絲密布,不知是因為沒休息好導致的,還是純粹氣出來的,他捏着箭繼續道:
“阿姐從前口口聲聲與我承諾,就算我與從前判若兩人,你也會始終與我站在一處。如今全不做數了嗎?阿姐明明知曉外界皆傳言你為我随意尋來的普通的,好拿捏的假公主。明明你有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為何不拿出?”
“阿姐在擔心什麽呢?不信我,還是根本就是想登上那個位置?”裴曜拉過黎玥的手,将缺口凹凸不平的箭身放在黎玥冰涼的手心,包着黎玥的手将其攥緊:“我明明有當年太子李曜的所有物品,我也與你血脈相連。眼尾血痣,手背長疤,這些還不夠你确認嗎?”
說着,他将右手翻轉,那道增生了的長疤便完全展露在黎玥面前,還沒等黎玥反應,裴曜便借着黎玥的手,将凹凸不平的缺口狠向另一只手的手腕處劃去。
黎玥猛地收手,卻還是在他的小臂上劃出了一道由深至淺的血痕。黎玥急道:“你瘋了!”
裴曜滿不在乎,繼續道:“阿姐,我把這條命給你,這樣,你也還懷疑我麽?”
他看着小臂上蜿蜒出的血痕,看鮮紅的血珠争先恐後地湧出,在手下滴連成血線:“原來骨肉血親,也比我想的要脆弱許多。”
黎玥連忙掏出手帕欲為其包紮,但裴曜卻淡淡躲開了,他低着頭輕聲問:“你因為那塊私印懷疑我。那若當日我出門只是為了尋找修補私印的材料呢?”
他不顧小臂上還在流血的傷,用那只手将黎玥的私印坦坦蕩蕩地拿出了,依舊是溫潤的四方玉石,側面的憫字卻缺了部首,這一缺角被人用精巧的木工補上,連帶着先前的磕碰全都被打磨光滑。
黎玥接過玉石,防僞的裂紋與記憶之中的一模一樣。
“……抱歉。”黎玥聲音有些悶。她口口聲聲說自己不能量化這四年帶給他的痛苦,卻還是比對着他的昨日今時,期望他在多年掙紮之後仍保有原在皇宮中善良仁慈的本性。
或許裴曜真的變了,而黎玥确實沒能看見在他身上的苦難。她還求什麽呢?明明他已經足夠坦誠,明明他與弟弟一模一樣,連身上印記都無一不同。
她終于承認了。
黎玥放下箭身,不知為何心中阻塞。
冷徹的寒風切割皮膚,黎玥感到眼眶一陣熱意,裴曜拿過黎玥手中的錦帕,将小臂的傷包紮幹淨。
本欲說些什麽,可一擡眼,卻與在黎玥身後遙遙站着的陳謹對視。
“是我剛剛太激動了,阿姐別往心裏去。”裴曜軟了聲賠罪,眼神卻沒落在黎玥身上。
黎玥看見裴曜的眼神直直望向後方,以為又有什麽危機,便也轉頭看去。
冰天雪地裏,孤零零立着一個岑嵩。他離她們遠,具體表情不能被黎玥及時看見。
岑嵩雙手手指纏着紗布,緩步朝她們過來,注意到地面的鮮血後,不明顯地看了黎玥周圍一眼,朝裴曜行了禮:“憫公主久不回屋,屬下擔心公主安危,故來尋找。”
裴曜垂了手,寬大的袖擺自然地将傷口擋住:“說起公主安危。不知你這個侍衛教公主保身招式教得如何了?”
他擡步,還想再逼問岑嵩,黎玥卻不動聲色地往旁挪了一步,擋在岑嵩面前:“前幾日疲于奔命,還沒來得及學。他護着我就夠了。”
裴曜沒再回,只見陳謹仍舊恭謹地低着頭。
他實在……看陳謹很不爽。
陳謹依舊微微低着頭,并不理裴曜不悅的眼神,沉聲道:“殷吉大夫說,方承淵還需照看兩日才能将性命穩住。如今雲洲陛下與清醒着的皇後正在木屋等候憫公主與靜安王商量兵馬一事。”
裴曜退步,将陳謹從上到下看個清楚後,喚了一聲:“陳謹。”
“屬下在。”
“你可知……世上有人皮面具一說麽?”裴曜的眼神開始描摹面前人的面部輪廓,眼神愈加壓迫,黎玥站在中間,覺得裴曜恨不得下一刻就拿出劍剝開岑嵩的皮肉。
“只是民間傳言。”黎玥身後的聲音不急不徐地響起,聽不出任何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