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今日晴
今日晴
岑嵩以坊間傳言為由淡淡地擋了回去,裴曜也沒再多糾纏。
畢竟黎玥對他的疑心剛剛消除,他還不願因為外人與黎玥再生嫌隙。
黎玥在前,裴曜與岑嵩兩人皆冷着面跟在身後,回到木屋推開門時,黎玥見方承光及紀時微的茶盞中的水已沒了一半,便道了一聲:“久等。”
接着黎玥邁步時,發現屋內的傷員都不見了。紀時微看見黎玥神色,補充道:“屋內的大部分侍從皆包紮好了傷處,同方承光的部分兵士帶着口谕及信物離開娅山,前往雲洲皇城。殷吉也休息去了,屋內只有連同蔔言及林夫人在的六人。”
紀時微招呼黎玥坐在身側,裴曜也順着坐在黎玥身旁。蔔言上來幾步,打算引着岑嵩往外走,卻被黎玥和紀時微攔住,于是這兩人站在房門處,垂下眸子不随意打量。
其實這一次商談并不會有什麽阻礙,方承光自願困在此地多年。錯開的歲月裏,他自覺對紀時微虧欠至極。這次紀時微在一旁,只要黎玥不提出太過分的請求,他也都會答應。
幾人商定後,方承光拿出一塊刻着祥雲流水的銅牌置于桌面,恰恰放在黎玥與裴曜中間,方承光盯着銅牌輕聲道:“屆時,你們可用此兵符號令雲洲援兵。”
黎玥看着兵符巧妙的位置,忽地想起第一天來雲洲時,她們也曾與方承淵對坐。
這兄弟兩人,氣質不同,心性不同,被權力,親情纏繞終身後,仍然對從前的選擇耿耿于懷——同是血親的黎玥和裴曜,是否也會擁有與他們相同的人生?
黎玥想透了這一點,她要權,要安定,卻也沒有與弟弟争搶寶座的意思。原因并非為世人所說的“女子不配”,而是不管從前還是現在,她仍舊覺得裴曜能承擔起一位明君的責任。
于是黎玥擡手,将兵符推向裴曜身前,就在裴曜的手即将觸碰到兵符時,黎玥卻聽見方承光輕笑了一聲。
黎玥一擡眼,裴曜的手也停在銅牌邊緣。
“這兵符可一分為二,不論是誰持有,都能號令雲洲援軍。”方承光說完,斂下眸子,低頭抿了口水。他沒打算将這選擇權交與她們姐弟手上,而是直接遞給兩人鋒利的短刃。只要雙方稍有一絲猶疑,異心,這刃尖便會直接送進對方的胸腔——
“收好吧。”
黎玥聽見身側的人輕聲道,接着那塊完整的兵符便被直接推到了黎玥眼底。
“我曾說過,阿姐比我更适合坐上那個位置。複國一事只是為了雙親能夠瞑目,為百姓能安居。”
黎玥沒推辭,将銅牌收下後,與裴曜起身,朝方承光行了一禮。再起身時,紀時微也終于松下架子,與黎玥站在一處。
“一路順風。”方承光笑着,粗粗掃過紀時微後,又将她身旁的黎玥,裴曜瞧了一圈,眼眶雖無水霧,卻也染上點點悲意。
紀時微挺直脊背,滿腔愛恨難以言說,最後也只撐着口氣,回道:“一路順風。”
他們默契地選擇隐瞞這些年的牽挂與悲恨,用最平淡的話語結束了曾被傳為佳話的愛戀。黎玥臂膀有傷,只同紀時微快步從房中走出。
紀時微走在黎玥之前,毫不猶豫地邁過院中萎靡的花,荒廢的秋千。黎玥擡眼看她挺直脊背邁過風雪,沿着第一次來此地的路回。
黎玥跟在身後,追得有些吃力,就在她即将見不着紀時微的蹤影時,身側又來一股冷風,身旁的人沉默着解下鬥篷,披在了她的肩上。
黎玥停了步,攏在身上的鬥篷給她帶來妥帖的暖意,這份溫暖,不過分,不逾矩,從來都安靜地在她可觸及的位置。
她攏了攏身上的鬥篷,看着前方紀時微的影。
“去找她吧。”岑嵩伸手将黎玥身上的鬥篷理順,随即退後一步:“我遠遠跟着,不會讓她發現的。”
*
黎玥跟着紀時微一路走至暗道入口。她看見紀時微停在從暗道漏下來的那一方光明裏,因着在寒風中走得快急,她彎着腰不停地咳嗽。
黎玥慢慢地走近她,還有兩步距離時,看見紀時微猛地轉身,避着她的傷處,将她抱得很緊。
紀時微的聲音在黎玥耳邊悶悶地傳來:“結束了。”
“嗯。想哭便哭吧。”
黎玥答應着,安靜地撫着紀時微的背,聽埋在頸處的她一點點洩出悲聲。
紀時微從來不算堅強,未被男權規訓過的她嫁來雲洲,惴惴不安的她懷着期盼一頭撞進了數不清的噩夢裏。真假善惡,無數個方承淵陪伴她無數個幻夢。
她撐了太久也等了太久,如今不管真相如何,不管愛是否真誠,她都受不住了。
“……都結束了。”紀時微哭累了。
她們回到嘉迎館已是酉時,城中燈火盈盈,燈籠百盞。岑嵩與黎玥站在空閑處,望着紀時微早早熄燈的窗,并不言語。院外忽然響起一聲打更聲,牆外人聲再一次嘈雜起來,千千萬萬盞天燈搖搖晃晃,乘風而起。
“吱呀。”
黎玥聽見身後高處的窗開了,她與岑嵩仰起頭看燈,注意力雖在後方,卻并未回頭。
此刻的小公主在想些什麽呢?是千裏外柔軟的故土,還是在心中高高懸挂,鮮血淋漓的愛?
都不重要了。
黎玥心中念着,眼前橙黃的天燈百盞,在濃墨夜色中随意飄散出各種圖案,她深吸一口氣,願逝去的雙親消解舊恨早入輪回,願此行平安順遂,願紀時微此後自由如風,再不被任何人或事綁縛。
忽地,她的手背貼來一點暖意,身側人曲起的手關節一點點描摹她起伏的手指輪廓。她放任着,直到對方與她掌心相對,試探着扣緊。
“羨仙樓的雪景,應當不遜色雲洲。”岑嵩緩聲提,于是黎玥腦海中又複現出當日的璀璨煙花。
她望着滿空的燈籠,呼出的氣化成團團白霧:“如此便好。”
門外響起噠噠的馬蹄聲,殷吉快步走來,隔着寒風朝黎玥大聲抱怨:“好累——方承淵的情況終于穩定下來了。此後有雲洲醫師照料着,保住這條命倒是沒問題。”
“對了,他還讓我轉交幾樣東西給你們。”
東西?
黎玥抽出手,回身往腰間一探,兵符還在。
黎玥正打算接過,餘光卻見紀時微推開門,紅着一雙眼走來了。
千千萬萬的燈火在她身後搖曳,紀時微一身白衣,為她的老師戴孝。
黎玥在幾人面前将錦盒打開,內裏放着一個小小的素木盒,旁邊泛黃的紙袋上,龍飛鳳舞地用鳳栖字寫着“花種”。紙袋之下,還有一封交與鳳栖女帝的國書。
紀時微拿起素木盒,轉身朝雲洲皇城的方向看去,飛檐重重,她不曾望見什麽。而在皇城之上的帝王也望着嘉迎館的方向,不停地咳嗽終于逼出了點點淚花。
旁邊有人勸他|她。
“陛下,天寒,回去暖暖吧,奴怕您身子吃不消啊。”|“回屋歇會兒吧,我為你診治。”
他|她搖搖頭:“這是最後一晚。”
“願她平安喜樂。”|“願他無憂。”
那些恨與迷惘化作雪粒砸在心尖上,凍得人又痛又澀,如今,這場雪終于要化了。
風更大了,黎玥收好木盒,遞給蔔言。紀時微卻回頭朝黎玥笑問:“明日多久啓程?”
她們原備的一輛馬車,兩匹馬。
當日清晨,所有人都坐定後,紀時微卻忽地掀開車簾,以“我是鳳栖最驕傲的公主”為由,将裴曜逼下了馬。
黎玥透過車簾往外看,見紀時微一身白衣在路上馳騁,眉眼俱笑,身姿潇灑。
她回頭朝某方向招了招手,得到回應後,便再沒回頭。
千千萬萬恨,皆被她留在雲洲層疊的山巒中,紀時微将一往無前,在她的人生裏大有作為,而在牆下送別的方承光,也會好好用這兩重時空的愛人陰差陽錯救下來的一條命,好好地經營雲洲,好好地品味紀時微在宮中的孤苦,哪怕只是千分之一。
“他活不久。”殷吉看見紀時微往後招手,悄聲朝黎玥耳語。
黎玥淡笑着,只說:“那日卧在血泊中的異鄉人,如今終于要越過山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