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逢光
逢光
他送的匕首被黎玥放在枕下,黎玥只好以手作刃,岑嵩坐定,一邊留意她的動作,一邊出聲提醒,話不多,聲音也不高,有時黎玥挨得近便低如絮語。
但岑嵩的動作卻滴水不漏,黎玥靜心聽着,按岑嵩提出的點改進,月上中天,透亮的月光穿過層疊的樹葉,落下模糊的影子。
岑嵩修長的手輕輕握着香囊,将黎玥逗了好大一圈,他怕黎玥摔着,因此眼神一直微微落在地面。
“岑嵩。”黎玥忽地喚了一聲。
他應聲擡頭,見黎玥素淨如雪,發絲衣裙被風帶得飄逸,岑嵩不由得怔愣了一瞬。
也就這一瞬,黎玥眼疾手快地探身伸手就要去拿香囊。
即将碰到時,黎玥看見岑嵩拿着香囊的手往他腦後一帶,她腳下一個不穩,往前拿住香囊時,不小心将岑嵩腦後系着的結扯松了。
面紗順着面部起伏輪廓斜斜滑落,黎玥連忙去接,慌亂間恰好撞進了岑嵩的眼裏。
黎玥看着岑嵩被面紗上的繡花映襯着的眉目,見他眼中自己淺淡的倒影,一時有些怔愣。
面紗的邊角撩了撩黎玥的皮膚,她猛然回神,在心跳聲中退一大步,後知後覺地覺得有些癢。
黎玥将手中香囊握了又握,不知說些什麽,她隐約覺得,今夜又該失眠了。
岑嵩慢慢回神,并不急着看黎玥,只擡手将面紗系好後,挑了個另外的話題:“我今夜來,還有一件事。”
岑嵩起身,将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些許,緩聲道:“前段時日,我回南州尋太子李曜的下落,崖下只尋到一具符合太子年齡的白骨。”
“那具白骨,并無表明身份的物件。我急着回來,因此只暗中聯絡了曾經在我手下的人幫忙找尋。”
“有消息了。”黎玥平靜下來,說道。
岑嵩看着她點點頭:“他在下游發現了一具男屍,身上衣物也早已腐爛,辨不清身份,但那具男屍的手骨上還系着一根長命縷。李朝覆滅那日,離端午不久,依照習俗也正好是編長命縷的時候。長命縷由紅黃藍白黑五色織就。黃色的那根是金線。”
黎玥聽着,腦海中浮現出秦娘留給她的那一根長命縷,也是金線作黃線,可惜秦娘給她的長命縷被洶湧的海浪帶離腰間,如今僅剩了裴曜還給她的,曾被她包裹在長命縷中的閑章。
岑嵩遞上錦帕,留意黎玥的神色問:“還是記不起當日的情形嗎?”
黎玥愣愣地擡頭,感覺手腳皆涼,不久後她猛然吐出一口氣:“我記不起。殷吉也說過沒有快速使我記憶恢複的方法。”
她一直想要找出裴曜不是她弟弟的證據,這段時間她不停觀察,立下疑問又被她親手推翻。如此幾次後,她幾乎真的相信了,相信裴曜只是性格大變,相信她們只是分別太久,錯過太多。
黎玥有些控不住淚:“我會好好留意的,如今兵權在我手中,想來就算是最差的情況也不至于太過被動。”
她轉眼又擡頭問,熱淚不受控地從眼角滑進鬓發:“在南州,你能掌握的人和權有多少?”
岑嵩定定地看着她,嘆口氣從她手中抽出錦帕,将黎玥的淚一點點拭去,他的眼睫顫了兩下,在月華中輕輕彎起來:“我曾經作的那些殺孽,打下的名號,也許能和裴曜一搏。”
“他的恩情我已然報淨,如今我為你債戶,為你護衛,為你臣子。”
岑嵩頓了一下,将為黎玥擦淚的錦帕收入懷中,心中有些撥雲見月的忐忑,他從前被裴曜所救,又因仇人相同,投靠在他陣營之下。
褪去情絲,褪去人性,他将自己煅煉成一把供人驅使的鋒利的刀。
扇尖被無數人的鮮血浴透,直到某一天,在他扇下死去的敵人為親人盡孝而苦苦哀求一條殘命時,岑嵩才恍然驚覺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到人與人之間确切的聯系了。
後來,他在無數個如今晚的夜裏輾轉反側,不受控地去尋解脫之法。濯洗身體,讓烈日曬透,他在明媚的陽光下感到一種空茫的孤寂。撕下閻羅面具隐身自然,他又覺得百無聊賴。
于是他終于準備赴死,卻在向朝廷尋到他蛛絲馬跡的那個夜裏,看見了一道清瘦的影,殷吉調侃夜間見鬼,他卻在恍惚的那一剎那間覺得暗處逢光。
他猛然驚醒,覺得這條命除了殺人外還有別的用處。他與裴曜辭別,開始一點點查探黎玥在這四年的生活,這一探,便探出了裴曜找尋多年的憫公主可能就是黎玥的隐事。
要殺了可能知曉此事的人嗎?裴曜算一個,朝堂那邊的人又算一個,不日後裴曜朝世人昭告身份,黎玥又将陷入兩方勢力的争奪中。
千裏赴一個僅他可知的約。岑嵩翻身上馬,心火在那一夜重新燃放。
岑嵩想,他從來都是該死的人,如今他任由黎玥牽着那一點點希望,踩在死亡線上勾魂。換上另一重身份之後,他依然幹着這樣的事,不同之處在于,他的心中終于不再荒蕪一片。
黎玥轉頭,不願讓別人看見自己流淚的模樣,她在晃動的樹影中輕聲道:“多謝。”
“該說謝的是我。”他沉默一瞬:“此後之路艱難兇險,裴曜提醒得對,我會抓時間鍛煉你的身體,教你一些保命的招式。不過現在時候不早了,早些睡吧。”岑嵩見黎玥轉頭,便知曉此時并不是他停留在此的時候,将面紗往上扯了一扯,斂下眼,轉身走了。
黎玥側耳聽腳步聲慢慢走遠,心中有些亂,一路走回房中,面對着陌生的一切,她終于感到一絲迷茫,她看着某處發了許久的呆,直至窗外忽地又晃出一個人影。
幾聲極輕的扣窗聲響起,黎玥披衣下床,恰恰停在窗前時聽那人出聲道:“不用開窗。睡不着的話,将香囊放在臉側,你聽我講些故事。”
“……實在睡不着,便出來與我過兩招。”
*
黎玥覺淺,第二日先是被門外随侍低淺的交談聲擾醒。
“瞧那位,好不潇灑,還沒得她留下的旨意呢,就自顧自地往院裏搬東西。”
“可輕聲些!到時候這位住進來,我們還得好好伺候,聽說他挑剔得很,萬一他得了姑娘歡心,我們的日子可不好過。”
“哎,你看我這模樣……”
黎玥起身靜聽,門外那人似是噎了一瞬,嫌棄道:“可得了吧……”
她攏好衣物,喚門外的近侍進來梳妝,卻猛地聽見一陣嘈雜之聲,黎玥坐在銅鏡前,聞聲擡頭時見銅鏡內映照出了一個模糊人影。
被那人關在門外侍從們端着皂莢等物十分不服氣:“你個不知禮數的!把我們關在門外算什麽本事?”
黎玥握着玉梳轉身,見這位額間生有一顆紅痣的不速之客一身素色,抱着手臂言笑盈盈靠在一旁。他沒管黎玥反應,自顧自地走上前:“奴名凡浮。”
說着他的眼轉向黎玥手中的玉梳,手尖還未碰着,黎玥便輕巧地收了手:“凡浮,好名字。你奉命過來,我也不會虧待你。瑣事雜事交給下人們去做便好。”
“你的東西不必全搬來,我們一行人此後的路險象環生,我不會讓你踏入這趟渾水。”
黎玥平聲說着,面朝銅鏡梳妝,餘光見凡浮在她身側蹲下來,微微仰着面淺笑道:“姑娘可知,為何皇上與皇子們只指了我一人過來?”
“我擠掉了所有人,同他們承諾我一定能讨得您的歡心,跟随左右。姑娘,你甩不掉我。”
他起身挑了一根玉簪,将黎玥還在編發的手撥開:“在我還是無憂孩童時,也曾聽聞過姑娘的名號。”
黎玥眉目一動,徑直挑破對方的話:“你要什麽?”
凡浮将玉簪穩穩戴好,默了好一段時間才輕松笑道:“我自然要您的心。”
他淡聲說着,擡眼同鏡中的黎玥對視,黎玥也沒回避,反将他的神情姿态看了清楚,眉心一點紅,加之并無多少情緒的眼,按理來說這張臉本應帶有一絲神性。
可這如山巅雪般的容貌卻被他身上繁複織線染上豔色。頂着凡浮這般出塵的名,卻一心想要往俗事裏鑽,黎玥起身,覺得這人有些趣味,也沒心思細究他的過往。
她如今仗了母親的血緣關系和紀時微的情誼才能與女帝推拉,這個關鍵時節女帝又往她身旁塞人,明面上是關心,私下裏只是限制她的手段罷了。
“凡浮說笑。比起情誼,你更想要的應該是我身旁的位置。這一路上刀劍鮮血陰謀陽謀如絲纏身,且不說我最後能否登上那個位置,也得看你有沒有命活。”
黎玥的身形被光拓出淺淡的影,凡浮從她身後的淺影走出,笑道:“我凡浮殘命一條,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絕處縫生的運氣”
“比如,我賭我能贏過門前那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