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表露
表露
“過來吧。”女帝擺擺手,讓紀烜回到原來的位置,宮人們得了紀烜的指令,絲竹之聲漸起,各類美食也都一一呈了上來。
女帝讓黎玥上前,幹燥的拇指從黎玥眼下滑向黎玥眼角還未擦幹的褐紅血痂:“看來阿玥身旁能人衆多,朕也便放心了。凡浮用着可好?”
“多謝陛下恩典。”黎玥明白這句話指的是那支精銳騎兵,眼眸一轉,擡手捧住女帝撫摸她面龐的手,親昵地貼了貼。
還欲開口,臺下卻搶先響起了一道男聲,黎玥握着女帝的手順着聲音望去,卻見裴曜不急不忙地起身,朝女帝和黎玥行了鳳栖禮:“陛下,昨夜我等貿然來訪,不曾預備薄禮。今日阿曜随阿姐進宮,為您、為鳳栖都準備了。”
女帝雖不喜裴曜,但話都說到這份上,她也被那份預備給鳳栖的“禮物”挑起了興趣,她命宮人将裴曜遞上的錦圖呈了上來。
黎玥退至一旁,心中也有些詫異,昨日他獨自逛街,原來為的便是這個麽?可街上攤販賣的都是尋常玩意,鳳栖財資雄厚,有什麽是連宮中造物司也做不出來的東西?
女帝手中的錦圖布料平常,被女帝緩緩展開時,內裏設計也一一在黎玥眼中呈現。鳳栖以凰為聖物,彩鳥為吉物。裴曜知道短短時間內搜羅出具有極高藝術造詣的畫作難如登天,便将重點放在了“情”之一字上。鳳栖女帝育九女,如今八個孩子四散于鳳栖土地,還有一個已經踏上了黃泉路。
女帝已漸漸老了,錢啊,權啊,在皺縮的生命面前顯得太過于薄情,裴曜想着,或許一家團圓才是當家主母心中所願。
用這幅畫制勝,并不是靠着精湛的畫工、難得的顏料與畫布。他賭天下女人皆對自己的孩子心存憐憫,而他或許還能憑借“愛屋及烏”的由頭,将女帝的好感拉回幾分。
女帝 一一看過上面的雛鳥,象征黎玥母親的那一只鳥旁還蜷縮着兩只羽翼未豐的幼鳥。
她将黎玥的手放開,指尖一點點描摹畫上每只鳥兒嬌憨的神态,贊道:“倒是有心了。”
黎玥也有些驚訝,甚至覺得有些割裂,她回頭看了一眼在下方恭敬站着的裴曜,覺得有些好笑:這幅圖內的每一只鳥兒互相依偎,幼态十足,就連大鳥看向幼鳥的眼神也極盡溫柔。畫出這副圖的他,心中當真相信真情嗎?
裴曜似有感應般擡頭,恰恰看見了黎玥居高臨下的那一瞥,站位高低導致身份高低的錯覺,令他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衣袖。那一瞬的不甘很快平息,他低頭看着腳尖,覺得自己一定能靠這幅畫扳回一點好感。
“畫得不錯,你這孩子倒是心思細膩。”畫被女帝看了一會兒便遞給了一旁的紀烜。黎玥留意着紀烜的臉色,耳中忽地響起紀思微說的那句“願你不要活成紀烜。”
她的視線跟着紀烜走,兩息後,黎玥反而明白了,任由女帝輕牽起她的手,聽女帝問:“紀烜下令查過毒,那毒一沾必盲。你這眼睛……”
“只用吃些皮肉之苦。”黎玥回答時毫不避諱女帝探究的眼神:“黎玥是何人,能為自身,為複國做到何種地步,相信陛下同大皇子比阿玥本人更清楚。”她說完,忽地聞到了一陣與剛剛服下的丹藥極為相似的清苦味。
她順着味道的來源看去,果然有一顆褐色丹藥被碾碎在女帝掌心。
絲竹之聲驟停,一衆宮人魚貫而入,紀烜打開為首宮人捧着的錦盒,取出一塊玉令。
女帝看一眼黎玥同裴曜:“那便不繞關子了。鳳栖支援財物可以,甚至也能出部分兵馬供你們驅使,但此一戰不說山水迢迢,中途折損的銀錢和兵馬總得有她們值得為之一戰的價值。”
她沒再說下去,濃而重的睫羽往下一扇,将黎玥等人的揣摩全擋了回去,只留長耳墜之下的油潤白玉反射出模糊的光。
裴曜見機會到了,立即說:“事成之後,願割讓安寧、梧州、青廊、開民、富裏五城。此後三年,我國願繳納銀、茶、布匹等。”
女帝點點頭,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什麽。于是衆人的目光又集聚在黎玥身上,紀烜吃了一口茶點,等待黎玥開出更豐厚的條件。
一陣難耐的沉默過後,黎玥反而輕松地笑了,仿佛是要放棄與裴曜争奪鳳栖玉令一般:“抱歉,我開不出裴曜這般條件。”
紀烜猛地擡頭,見黎玥神情自若,本還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怒意,轉念一想,“憫”之一字,若落在瞻前顧後之人身上,便是懦弱的代名詞。黎玥在以男子為尊的國度待久了,失了鳳栖女子原本該有的果決也能理解。
鳳栖女子,她們這樣稱呼黎玥。
她們并不視男子為血脈延續,女子才能真正算作權力名望的繼承者。這也是她們為什麽能夠承諾身為皇子遺孤的黎玥在此地安寧一世的原因。
進,她黎玥便為一國之君。退,她便是鳳栖最潇灑的郡王。
可惜了,紀烜想着,她原本以為黎玥能給她一些驚喜。她向宮人招了招手,打算敲定黎玥定居鳳栖的相關事宜。
沒想到黎玥的聲音再度響起:“烏國如今被昏君統治,前有割據勢力與朝廷拉扯,後有昏君大興土木、徭役,金銀財寶更是揮霍無度。此後若我攻回烏國,必定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黎玥曾在百姓中活了四年,秦娘艱難求生尚未保住性命。何談戰火中的百姓?”
“烏國收回後,殺奸臣,安民心,重新使經濟走上正軌才是第一要事。割讓安寧、梧州、青廊等五城,無疑砍斷了烏國的一條手臂。将這五城給鳳栖想來也會耗費一點管理的精力。畢竟開民一城,百姓言論、行動極為活躍,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小規模的起義組織。”
“哦?那阿玥可有兩全之法?”女帝臉上終于顯出一點興趣。
眼見大事不妙,裴曜匆匆再行一禮,高聲道:“我還可……”
“天下四國鼎立!”黎玥打斷裴曜的話,剜了一眼他,繼續道:“但卻在十幾年前因各種原因關閉往來。期間仍有小人偷渡牟利。若我複國,便開一條商路,此後家國建設所需之物九成皆在鳳栖購買。阿玥相信長久生出的利益一定比三年中我國單方面繳納的利益高。”
女帝未發一言,手中長甲有一下沒一下地扣着扶手,金光晃進黎玥的眼睛,她緊抿着唇,不動聲色地又将湧上喉頭的腥氣咽下。
長久的沉默終于有了結果,女帝擡眼看她,眸中幾許贊賞。黎玥大喜,答謝鳳栖的禮還沒行完,她便聽見臺下好大一聲:“多謝陛下恩典。”
“黎玥似是忘了第一次見面時我對你說過的話。”
黎玥應聲回頭,見紀烜将飛鳥玉令交給裴曜,朝她淡聲道。
“可……”黎玥有些急,盯着紀烜的神色,又轉頭看向女帝,正開口之時,又被女帝打斷:“不可無禮。退下,與阿曜他們歇歇罷。”
談判結束,會看眼色的宮人早早指揮樂官們彈奏,美人一個接一個上來,剛剛劍拔弩張的氣氛很快消弭在翻飛的水袖中。
岑嵩、凡浮皆在殿外等候,沒有女帝傳召不能進來,黎玥來得太快太急,情緒在短短時間內大起大落,身體已有些撐不住。
她整盤算着如何脫身,卻聽見不遠處的裴曜與宮人起了小小争執。黎玥循聲望去,心跳敲打血管,在太陽穴上鼓動。宮人端着酒壺賠罪,動作間不小心又将酒灑出了好些。裴曜着急整理,黎玥見他将沾了酒水的玉令拿起,正反面都仔細地擦了又擦。
黎玥慢悠悠拿起酒杯,恰恰遮住嘴角溢出的一點鮮血。裴曜整理幹淨自身,自然也心情大好,擡手遙敬黎玥。
嘴角勾起一點笑意,一口烈酒混着血腥入喉,剛剛的失落全然不再。黎玥想着,她真是越來越喜歡鳳栖了。
黎玥以中毒後身體還未恢複,仍有不适為由,拜別女帝等人,先于裴曜出了殿。
剛踏出殿門,便見兩人越過宮人飛奔而來,她撐着門框,勉力使自己不倒下去,眼前漸漸模糊,不知倒在了誰的懷裏。
他的聲音透過胸腔悶悶地傳來:“憑你也能抱公主?不管出于什麽原因什麽目的,我都希望你認清自己的身份!”
“什麽身份?我來黎玥身邊,就沒想過放棄她。”
凡浮虛眼看了一眼殿內,恰恰同裴曜看過來的視線撞上。他清咳一聲,用袖子掩住下半張臉,一副被岑嵩氣極了的模樣,低聲:“等我做完那件事,便将東西交給你。”
朦胧一線間,黎玥虛睜一下眼,岑嵩立刻将黎玥的鬥篷裹在她身上。凡浮還沒來得及說完話,岑嵩随意點點頭轉身就走出了好遠。
黎玥的體內又開始密密麻麻地疼痛起來,岑嵩一面奔走,一面同她說話,避免黎玥一睡不醒。
“我在殿外聽到了,調財玉令沒拿到手不用急,鳳栖還給你留了另一條路。”
窩在懷中的黎玥點點頭,閉着眼,呓語般答:“鳳栖之令,遇水浮金。裴曜的那一塊沒有。但女帝私下給我的那塊有。”
“從他獻圖我便知曉不對勁了。女帝與紀烜,兩個為鳳栖謀算半生的人物,又怎會樂于看見自己的姊妹兒女毫無攻擊力,只求她們庇佑的模樣。裴曜将女人想得太簡單,太規矩了。”
她聽見岑嵩笑了一下,聽不出惡意。于是她玩笑道:“我還挺喜歡鳳栖的,若我真想留在鳳栖怎麽辦?”
這句話被黎玥的疼痛壓得幾乎聽不清晰,可岑嵩短暫沉默之後還是答了:“我自然如風,常繞你身側。”
“那萬一我娶了好幾個美人怎麽辦?”岑嵩将黎玥小心放進馬車內,命令車夫啓程,将下車時,他的衣袖又被黎玥扯住,只好留在車內。
許久沒等到他回答,黎玥繼續說着話,好似自言自語一般:“怎麽不回答?這次你還要逃避……還不敢與我直說嗎?”
“你怎麽敢做不敢說啊……”黎玥抱怨着,意識不清晰,倒有些嬌嗔的意味。唇上很快被蜻蜓點水印了一下,唇縫中留有一顆藥丸。
黎玥慢吞吞将藥卷入口中,半昏半醒間,感覺岑嵩将她沉重的頭小心放在肩上:“熬過這些日子,羨仙樓的雪便滿了。我愛你這句話,在你醒來後說一次,等到南州樹枝抽芽、楓葉紅時再說一次。”
昏迷前,黎玥聽見他特別輕地,帶有一絲小心地強調一句:“不許抵賴……也不許愛上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