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虛驚
虛驚
門再次被打開,黎玥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已提起了七分警惕,如今藥效已過,雖能看清物體在何處,可也與正常眼力差了太多。而眼睛再度失明的消息不論是被鳳栖的眼線知曉還是被裴曜了解,于她而言都是懸在頸上的一把刀。
全身緊繃的線被來人輕易挑破,一身藍裙的姑娘風風火火過來:“讓我大老遠過去,一推門人又不在。不知道這群人到底在打什麽啞謎。嗯?你醒了?”
黎玥松下防備靠在床邊,那碗清苦的藥離她不遠,她擡頭看着前方的藍色色塊有些無奈:“不能視物一事,還得勞煩你幫我隐瞞。”
若是一切順利,式國行程結束之後她與裴曜便會刀劍相向,只是沒想到當初雲洲君王在他們身上埋下的暗針這麽快就懸在了彼此的咽喉上。
殷吉過來安撫性地握住她的手,可惜黎玥身子太虛,握了許久仍舊冰寒:“說來奇怪,今日我在院內轉了好大一圈都沒看見岑嵩,他平日不是寸步不離的嗎?”
況且算算日子也快引血了。殷吉顧慮黎玥的身體,不敢說出口。
“我也不知。”黎玥垂下眼簾,循着澀味将藥碗拿起,一飲而盡。
“難道是看着要啓程了,去街上買點小玩意?”
黎玥再次搖了搖頭,按着岑嵩的習慣,一般不會輕易離開她身邊。正思忖着,門外忽地又敲響好幾道聲,卻是凡浮端着冒着熱氣的點心,領着幾位端着衣物的随從大搖大擺地進來。
黎玥應聲望去,雖聞到了糕點的甜香卻也沒懂他什麽意思。
他越過殷吉,一把推開桌上的糕點,将自己的放在黎玥眼前。凡浮這盤剛出爐,色澤,味道,賣相都一等一地上乘,比黎玥桌上涼得有些掉渣的糕點好了不知多少。
他在一旁等誇獎,沒想到黎玥看了看兩盤糕點,很認真地反問:“怎麽了?”
“看着我做的糕點難道不覺得胃口大開嗎?難道我做的這盤不比之前的那些好嗎?”
一旁的随從笑着附和:“凡浮早早起來做的呢!只有中間離開過一小會兒,奴記得就連那一小會兒都是為了看望姑娘,真是好貼心的人兒。”
殷吉看懂了形勢,自覺地拿了一塊被凡浮撇在一旁的糕點,瞧了瞧黎玥的神色,臨了擦過凡浮身側時提醒一句:“安心待在原地,進退都有轉圜。一味向前做出選擇,也許最後得不償失哦。”
她走得快,凡浮擺擺手,讓随從們放下衣物也跟着出去。于是兩人在房間內又相對無言起來。黎玥不喜甜食,對這盤糕點除了“多謝”之外找不出什麽別的辭藻。
凡浮盯了她好一會兒,才道:“從前我府中還未遭難時,便聽過你的聲名,那時無憂無慮的,對'憫'之一字感悟不深,只覺得世間有這樣一位女君子真好。”
覺察到凡浮投過來的視線,黎玥沒打斷他,只是略微直了直身子,凝神細聽。
“後來大難不死,在泥沼中掙紮時,對‘憫’字稍微有了點體會,那時想着神仙救苦救難,怎麽不來救我,若那位‘憫公主’瞥一眼在閻王面前掙紮的我,會不會一切都好起來。”
“我日日想着,念着,發現最後爬出深坑還得靠我自己而已。我仍向往你。但我忽略了被我奉為神明般慈悲的‘憫公主’其實也只是一介擁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你到底想說什麽?”黎玥估摸着位置,轉頭看他,實在不明白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談心目的為何。
凡浮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往門窗看一眼,低聲道:“我的意思是,我發現你們四人雖不和睦,卻沒有也可容納我的位置。因而受人挑撥做了些錯事……我用岑嵩留下的字條讓另一人安心,換取我的安全。如今我遞上認錯的誠心,期望你身邊還能有我一席之地。”
“當時在殿外,岑嵩猜出玉令在我手中,與我聊了些往事。此後裴公子也找我聊了一段。”凡浮從袖中拿出紙片,又瞧着黎玥仍舊沒什麽神采的眼,開口。
“雖他如今在阗昀山為你查探事情,但凡浮覺得他恐有難。”凡浮想了想裴曜與他對話的神态,又補充了一句:“或許生死一線。”
黎玥幾乎立刻便站了起來,滿心驚疑堵在喉頭,僵着手尖問:“你如何得知?我如何信你?!”
凡浮看她緊張神色,只覺得心頭熱血涼了大半,曾經對他們二人關系的種種猜測在此刻全部坐實:“話已至此,誠心已至。無論姑娘信或不信,岑嵩回或不回,我都算作仁至義盡了——畢竟凡浮可是豁出性命來談的這一場心呢。”
“那好,你同我去這一遭。”黎玥握緊拳頭,只覺得頭漲得疼,僅僅幾息,她便冷靜下來,垂眼看着那個不規則素色色塊說。
她一路摸到床邊,從暗屜裏拿出了一柄短刀。凡浮看她身影,覺得此人心實在夠大,讓他陪她去尋,又或者說,黎玥的“憫”字從未落在他身上過,于是凡浮冷臉建議:“可用鳳栖精銳。”
“按你所說,刺殺岑嵩之人乃是裴曜,我用玉令找人,若被他發現,你有寧死不交的勇氣嗎?”
凡浮看黎玥收整,無奈一笑道:“自然沒有。我凡浮貪戀金銀俗物,當然要好好保住這條小命。”話語剛落,凡浮看着從未被黎玥施舍過一眼的錦衣,笑得有些苦。
黎玥剛邁出門,便迎面撞上一個人。
夜色漸深,她一時間看不清他的臉。
凡浮機敏地先打了招呼:“裴公子。”
“阿姐這麽晚了,去哪?去找人?”裴曜盯着黎玥的眼睛,猶如蛇蠍。
“你真的,是阿曜嗎?”黎玥沒看他,也沒等他的回答。今夜無雨,卻也無月可賞。黎玥擡腳邁步,與裴曜擦肩而過。
一顆心猶如刀絞,若他真是那個曾将她視為最親近之人的弟弟,怎會看着她一身血地回家,怎會在得知她将要複明時反應淡淡,怎會從她房中盜出雲洲兵符,又怎會殺了她最愛的人?
她太恨了,恨自己眼盲,恨她猶豫多時,下不準死心。她恨自己仍記不起當日墜崖的記憶,恨自己不能徹底扯下他的面皮,看看他的魂魄裏是否還藏有另一小兒的冤屈。
沒走出兩步,她依着記憶轉身緊走,一把抓住裴曜的衣物,快速地将短刀抵在了裴曜脖間,眼眶溫熱。
“若他有什麽好歹,下次抵在你脖子上的便不只是刀背!”
裴曜極有耐心地欣賞她這輪“月亮”,無辜道:“可是。他已經死了。我派人殺的他,幾月前向沈雁之透露他行蹤的也是我。他死了。”
他微微彎下身子,怕黎玥看不見似的,從袖中掏出一塊沾滿血的碎布。
他再次同黎玥說這句話,這句話同幾月前剛到南州時的那句重合,猶如細密陰涼的雨幕朝她迎面撞來。
腥氣絲縷傳來,黎玥的身體氣得微不可查地發抖,她吐出一口氣,冷聲道:“此後,別再喚我阿姐了。”她凄涼一笑,“原來我從來都沒有真正認識過你。”
裴曜捏緊拳,繼續:
“鬼面閻羅也有疏忽的時候,明明你視力不及從前,他還給你留字,你說對吧,凡浮。”裴曜擡頭對上凡浮的視線,點點頭,退後一步:“我累了。你們自便。”
轉身時,他又提醒了一句:“對了,不管你信或不信,黎玥,我們确實是親姐弟。你這輩子也別想同我割席。”
黎玥蔑笑了一聲,同凡浮匆匆出門,駕馬上街時,盡管馬兒跑得并不穩當,黎玥心中也橫着口氣,不敢,也不願松懈。
在身後一直沉默着的凡浮突然重新開口道:“你的防備心很重,允許自己親近別人,卻拒絕別人帶着目的親近你。不管這目的是好還是壞。”
黎玥沒說話,鳳栖的攤子還未收,各處的燈火影影綽綽地搖曳,在她的眼中流淌成各色,身後凡浮的聲音未停,他又自言自語地說起來:“剛去南州尋你的岑嵩是,帶着目的邀你的裴曜是。哎呀——我這身命可不能白白搭在你身上。你複國之後,許我一處宅院,金銀百兩……此後我再尋個女子安安心心過一輩……”
“姑娘!”黎玥從凡浮的碎語中猛然聽到一句呼喊,凡浮也及時勒停馬。
黎玥聽着雜亂人聲,耳側猛地響起一記驚堂之聲,接着她便聽見馬下人喘着粗氣,酒樓上的說書先生在一片喝彩聲中講起才子佳人的故事。
“姑娘,今日的花新鮮着。”
“據說當年在烏國,有一位名叫钰鏡的盲女——”
“瞧着您面善。”
“愛上了竹馬——”
“今日有緣。”
“豈料這竹馬竟棄她于不顧,只身趕考——”
“贈束花與你。”
黎玥茫茫然接過,耳畔說書先生的故事還在繼續,她卻只能聽見馬下人道:“百裏之外也同這城中一樣安寧。此花安神,願姑娘好夢。”
酒樓之上喝彩聲陣陣,酒樓之下人潮湧動,她騎在馬上看着如織人群,看着溫熱燈火要将一切融化。
那一刻,她的淚猛地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