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終結
終結
沈雁之起身,獄卒們立刻架起黎玥往外走,直至登上囚車的那一刻,黎玥極目望去,薄雪壓了滿枝墨葉,在午時的陽光下顯得更冷清了些。
眼神回轉時,見裴曜也好整以暇地随他們動作。黎玥垂下眸沒再動。
殷吉卻在此刻坐不住了:“放着明主不擁!你們為壓榨百姓的昏君辦事!放開我!”
囚車傾軋泥土,很快便踏上了去往刑場的路,黎玥從始至終都很沉默,既不理會沈雁之的譏諷,也不回應殷吉的話,好似真的接受了這樣的結局,心如死灰一般。
她冰涼的指節有意識地敲着囚車上的木板,等到陽光将樹影拓至手背,等到耳邊忽地響起一道極為清亮的鳥啼時,周邊猛地殺出好些着玄色衣裝的暗衛。
有機敏的先一步瞧見,大喊一聲:“有人劫囚!護衛公主!”
四周一片混亂,有獄卒先一步蹿至黎玥囚車前,趁着沈雁之還在與暗衛纏鬥,徑直掏出鑰匙将黎玥的囚車開了。
黎玥見狀,立即從囚車上跳下,暗衛與獄卒拼殺,塵灰四起,黎玥見殷吉、凡浮皆被救出,唯獨裴曜不見蹤影。
“公主您快走!”獄卒将黎玥往外一推,黎玥立即牽着殷吉往外逃時,冷不防撞上了一張熟悉的面。
來人眼中血絲密布,正向黎玥伸手之時,見不遠處的沈雁之毫不猶豫地将劍刺進影衛命脈,朝他們趕來。岑嵩一把将黎玥的腰撈過,其餘影衛見狀立即護着殷吉、凡浮兩人。
“我來晚了,藥吃了嗎?”岑嵩用扇擋下一劍,将懷中的黎玥緊了又緊,準備撤退。
沈雁之見黎玥被人劫走,立即搭箭,箭還未射出,便見一把綢扇旋轉着破空而出,從她面上擦過,扇尖狠狠割下她的發髻,力度之大,扯得她往後仰了一瞬。
等她再回過神時,哪還有什麽黎玥裴曜,犯人全被劫走,只留下一地負傷的衙役。她氣得沒邊,眼神轉至某個衙役面上,道:“剛剛是你将黎玥放出的?”
再一次搭箭時,卻有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道:“公主!您去看看吧!城中百姓暴動,要……”那人說到這裏,反倒有些支支吾吾了。
沈雁之不耐煩:“要什麽?”
“要先皇回來!”
沈雁之放下弓,翻身上馬時,看見了混着黑發躺在地面上的綢扇。
……岑嵩沒死?
她耳邊猛地炸響黎玥今早的話,她問馬下的人:“宮中知曉這個消息嗎?”
“應是知曉了……午時一刻便有一隊極為莫名的兵卒壓在了城門。眼下正在處理呢。”
***
黎玥手中被塞了幾塊冷硬之物,再加之一支暗器,一包毒粉,她在馬上先将三塊硬物細細攤開。
鳳栖玉令,雲洲兵符,皆好好地躺在她的手心,此前他們二人一直對裴曜多有猜疑,黎玥拿到雲洲兵符後,便同岑嵩商量,将真兵符放在岑嵩手上,另備一對假的由她保管。
“殷吉與她師父已避至安全之地,凡浮也被保護起來。民憤,兵卒,我都為你準備好了。從城門至皇宮,這一路的腥風血雨,要你自己去嘗。”
“若我死于這一役……”黎玥輕聲道。
“若你死,我為你複仇,淚幹血盡,不休不止。”他低頭看她,無害地笑了笑。
帝王之路,多得是鮮血,多得是白骨,黎玥遠遠地見了抗議的百姓,含下岑嵩求殷吉師父連夜趕制出的丹丸,于獵獵寒風中将手中三枚令牌高高舉起:“衆将士聽吾號令!”
“烏國皇帝荒淫無道,橫征暴斂,本宮乃李朝憫公主,今日便替天行道,殺了那昏君!”
“好!”人群爆發出如潮之聲。
岑嵩在黎玥身邊,為其擋傷劍流矢。黎玥領着兵卒破開內城門,一路殺至金銮殿,殿門大開,滿身血的黎玥走過兒時與弟弟嬉鬧的長道,踏過曾經父皇自刎的門檻,她擡頭,見最高的寶座之上,重重幕簾之後端坐着一個人。
她很是意外,她以為他們都應早早逃走,沒想到他們還存了當年在戰場上的血性。
“怎麽躲在後面不說話?沈雁之同她的那位好哥哥呢?”黎玥緩緩向前走去,無論如何問都沒人應聲,她越接近那人,越只能看見那人有些發顫的身形。
黎玥用劍挑開幕簾一看,卻只是一個小太監被繩索緊緊綁在了那個位置,他見黎玥手上沾血的刀就已吓破了膽:“莫要殺我莫要殺我!我知道陛下……呸,沈經武他們往哪走了!”
黎玥淡笑着,見岑嵩立在殿外血泊中,側耳聽影衛傳信後,朝她望來。
天色昏暗下來,鉛灰的雲密密麻麻覆了滿天,一如地道內陰暗的光線。
“啪!”男子臉上赫然出現一道紅印。
“平日蠢就罷了,我依着你。如今還要固執己見!”沈雁之氣得面色發紅。一旁身着黃袍穿着粗氣的人道:“就聽你妹妹的罷!皇城布置她比我們更熟悉,按着她說的路走……”
接着他又道:“剛剛雁之說走哪條來着?”
“不用糾結了,哪條都不用走。死在此處便好。”一道聲音蕩過來。
數道銀針齊齊射出,皆被沈雁之擋了回去,她微微眯着眼道:“誰?!”
先出來的卻是一個單薄女子,雖拿着劍,看這氣質卻怎麽也不像個能殺人的,于是除了沈雁之外的兩人皆有些輕視,沈經武嗤笑:“快快家去吧,敲你這身板,拿繡花針比較穩妥些。”
“住嘴!”沈雁之瞧着黎玥滿是鮮血的臉和格外有情緒的雙眼,覺察到了事情并沒那麽簡單。果然,在她話落下的那一瞬,岑嵩如一道暗影般跟了過來。
沈雁之頭皮發麻,想原路退回。
一道銀光射出,岑嵩沉默着很快上前阻了沈雁之去路,黎玥見身着黃袍的男人協同另一個匆匆往回跑,立刻追了上去,沈經武這些年享樂慣了,身形笨重,跑得實在疲累,自然比不過黎玥。
長劍對準沈經武的心口處正準備刺下去的那一剎,沈經武猛地轉過身來喊:“我兒快走!”
接着他不知從哪掏出一把匕首,絲毫不避諱黎玥的長劍,趁着長劍入心的同時狠狠将匕首紮進黎玥的左肩上。
“當日你爹死的時候,朕也是這麽……”
黎玥下意識旋轉劍身,對方立刻疼得滿頭大汗,說不出話來。
“四年前,我僥幸逃脫,四年後,你的刀依然沒能紮倒我的命脈……”
“你不是外號‘憫’嗎?你怎麽可能會殺人。”對方保有一絲僥幸,黎玥聽了這話,沒忍住挑了一下眉。眼眨也不眨地抹了他的脖子。
黎玥将面上的鮮血抹開,見沈雁之的哥哥還愣在一旁,他對上黎玥視線時,才猛地大喊着沖過來。黎玥動也沒動,将肩上的匕首拔出後,用毒針結果了他的性命。
身後,沈雁之同岑嵩還在比鬥,沈雁之已有些費力,岑嵩卻還是輕輕松松。
“你有本事就親自來殺我!”
黎玥将匕首同長劍一扔,點點頭道:“打了這麽久,你不累嗎?要不要歇一會兒?”
岑嵩聽了,立即撤到黎玥身側,沈雁之沒收力,立即朝黎玥撲來。黎玥即刻朝她撒一把藥粉:“此藥乃殷吉師父,江慧君所制,見效更快。”
沈雁之死不瞑目。
黎玥同岑嵩快步從暗道內走出,手上毒針毒藥還剩了許多,她朝岑嵩道:“居然還剩了些,待會兒出去,将人心平定之後,還給江慧君一些。”
岑嵩盯着黎玥肩上的血:“你的傷還好嗎?”
“我……”話還未出,便有一道寒芒落在身前。
此時他們才剛出暗道,天雷滾滾,風聲貫徹耳膜。
黎玥制止了岑嵩開扇,她打量對面人的面龐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李清濯。”
來人面容憔悴,聽到黎玥說出口的那個名字之後,情緒反而更加激動起來:“我還以為,阿姐早早将我忘了呢。”
她确實對他沒太多的印象,平日同李曜相處時倒是經常會發現他悄悄躲在一旁看,但每當黎玥上前去同他交談時,他便以一種極為嫌棄的眼神,極尖銳的話詛咒她。當時的黎玥還小,面對這樣一個滿身刺的弟弟實在沒有辦法。再後來便是娴妃借腹生子一事敗露。
裴曜被押至天牢。
“當年我被押在天牢,撞破了有人暗中調換罪犯,以此為要挾才逃了出來。上天眷顧,讓我再來一場。我倒要看看,待我坐上那個位置之後,還有誰敢忽視我。屆時誰敢不奉承朕?”
黎玥皺了眉頭。李清濯的劍尖再往裏進了一分:“你将那位置給我,我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我自問沒什麽對不起你的。”黎玥覺得有些好笑,雲洲暗殺,鳳栖之毒,包括此刻。也許裴曜在與她相處的瞬間确實有過真心,但真心之下也暗藏刀鋒,在她因任何一種原因動搖之時,這刀鋒便會如今日一般抵在她脖間。
她想着,忽然想到了當初方承淵與方承光對峙的場景,何其相似。
“我身邊的所有人都棄我而去,圍繞在你身邊。都是皇子,憑什麽我就要備受欺辱?到了南州,我的身份甚至在你之上,但殷吉也好,岑嵩也好後來的紀時微、紀烜也好全都偏向了你!”
“……”黎玥偏開他的劍:“這不是你将怒火對準我的理由。我為複國,你既非我弟弟,又從不肯交付真心。這個位置恕我無法讓給你。”
裴曜看着她,一種無力感深深攥住了他的心,刀尖猛地橫過去,卻被一旁的岑嵩打飛,力道之大讓其手臂都為之震顫。
“你知道我最讨厭你什麽嗎?”黎玥蹲下來看着他的眼睛。
裴曜被岑嵩鉗制,他喘着粗氣道:“雲洲暗殺?鳳栖投毒?”
黎玥搖搖頭,都不是。
“我恨你頂着李曜的身份喚我阿姐。當初你找來,就算不用他的身份,我一樣會答應你。”
裴曜覺得可笑:“我從沒後悔,我從來沒後悔過!命運不曾優待我……”在他一路前行的過程中,南州的兵卒被岑嵩悄無聲息地控制,當時在行刑路上劫囚也是他的暗衛趁亂才能将他救出。
“如果,我說如果。”裴曜看着向黎玥聚集過來的兵卒,看着自己注定失敗的道路,輕聲問,“如果當時我的暗衛沒來,你會讓岑嵩他們救我出去麽?”
回答他的,是黎玥毫不留情的一刀。
疼痛入骨,他想着。
岑嵩想扶着黎玥,被黎玥拒絕了。
他們兩人迎着冷雨行在宮道之上,雨水混着血水很快淌了一路,黎玥朝金銮殿走去,她已有些脫力,仍舊同岑嵩笑:“這下,你是想做個說書先生,還是謀個一官半職?”
“在你身側便好。”
“那,只是送我花可不夠。”黎玥笑着,一步一步踏上階梯。
即将踏入殿門時,黎玥停下來,牽住岑嵩的手。岑嵩反握住她的,輕聲道:“這麽多年,也許你都已忘記了,幼時我投奔親人卻不受重視,是你在我最自傷自輕的時候,遞給我一塊饴糖。”
“嗯,然後呢?”
“然後肖想了你這麽久……我好像還欠你一句話。”
“什麽?”
殿外剛剛還狂風陣陣,此刻卻忽地放了晴,一縷暖陽斜鋪進來,将岑嵩的眼瞳映若琉璃。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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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醫館內,凡浮拿好藥方回了小院,殷吉仍舊同江慧君吵嚷,某人躺在床板上,面容紅潤,呼吸平穩。一旁仔仔細細地放了淡黃色衣裝。殷吉被江慧君氣得不行,暗暗計劃下一次出逃。她偶然瞥見床上的那人,收拾包袱的同時,想起了當日他被送回來的場景。
黎玥說,也許他可以重新再活一次。
那便再活一次吧,去看春陽,觀暖水,讓他忘記一切,做回一張白紙,然後随她塗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