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雁飛師父
雁飛師父
穿風而過的火矢箭尾,“咻”聲擦過半空,音尚未消失,方才還一臉癫狂的纥西兵應聲倒下,彎刀掉落,臉上的驚詫猶在,沒了聲息。
沈令儀朝着火矢箭的源頭望去,荒涼大漠中,一群人舉着火把和弓箭,大步朝他們四人走來。
“你們怎麽樣!”賀景汀還深陷自己又搞砸了事的懊惱自責中,眼神呆滞,就聽見風中飄來的聲音,驀然擡起頭,熠熠火光映進了他眼底。
她們沒有騎馬,八個人拿了四個火把,每個人的背上都背着一把弓箭和箭筒。衣着也簡單,都是麻布衣,外面披着什麽兇獸皮毛做成的厚厚的氅衣和鬥篷。
夜要來了,天暗下來,氣溫驟降。
大漠的風沙迷人雙眼,粗粝的砂石剝蝕摩擦着人的皮膚,火光明亮之處,赫然是八個女子。
阿土長了一張圓臉,瞧着就乖巧聽話,因為又年紀尚小,總是惹得長輩憐愛。此時他見到了救他們的幾個人,也沒多作懷疑,連忙就跑上前去。
“感謝幾位姐姐相救。”他抱拳弓腰,小小年紀正經的樣子果然惹得她們發笑。
八個女子中,有一人邁出腳步,望向了剩餘三人。
李三娘放好自己方才使用過的弓箭,倒沒有被阿土惹笑,只一臉嚴肅,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正叉腰打量着沈令儀和戚堯賀景汀二人。
沈令儀也在打量她。
她顴骨生得高,人中長,嘴唇薄,要是這會兒有個看相算命的,又該說這人定是個刻薄又斤斤計較的。
保不準還會說她是個克夫的。
但沈令儀只看見了她眉眼中不帶惡意的打量猜測,可能還有些許懷疑。
“一個書生,兩個打架的,還有這個奇怪的箱子,”李三娘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是嬌小,但腳下的每一步都踏實有力,“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
何芸娘端來一個裝滿熱水的碗,水汽正升,阿土輕輕地觸了一下碗身,又被燙得快速縮回手。
“再等會兒就能喝了,先別着急。”何芸娘很有耐心地叮囑阿土,瞧着他尚有稚氣的臉龐因為她手中擦拭綻開傷口的動作而吃痛的表情,她心上倏而一酸。
她也有一個像這娃娃一般大的孩子,只是可惜……
芸娘眼神一暗,手上動作沒忍住用力了些,阿土臉上又吃痛一皺。
“原來是這樣,”李三娘推給了沈令儀一張烙好的薄餅,“這群人牙子果然可惡!這些人還這麽年輕就被迫打上了奴籍!”
沈令儀望向了已經從箱子裏被幾個女人齊齊擡出來的十幾個年輕人幾眼,嘆了口氣。
戚堯看着沈令儀的側臉,聽見了她語氣中含着的他熟悉但又不是那麽熟悉的感情。
她說:“按照這迷藥的藥效,他們待會兒就醒了。”
“等他們醒來的時候,他們都不知道自己被拐到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莫名就成了奴籍。他們都很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有人希望能夠實現自己畢生的理想,有的理想是建功立業,有的也或許是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但無論怎樣,他們都應該有一個自己創造的未來。”
“人生地不熟,有些人只能自己探索出一條路來,”沈令儀向來懶散淡漠的眼神難得地真摯起來,走近那幾個和她相同性別的人,她們有同樣的勇敢和慈悲,“他們醒來後煩請各位稍微照照他們一下,他們可以回家也可以選擇留下來,更可以選擇四處流浪。”
“但不要讓他們覺得自己的人生沒了希望。”
房中霎靜,橙紅燭火映照着所有人的眉眼。
“好。”李三娘微笑着點頭,沈令儀這時才發現原來她眉間正中長了一顆痣。
她周圍着的衆人也都點頭示意。
賀景汀躲在角落,偷偷抹了把還挂在眼眶間的淚,放低聲音輕輕吸了一下鼻子。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
卻沒想到這點細微的聲音在這樣的靜中尤其顯耳,不少人都回過頭,女人們相視一笑,暗暗地笑道這感性的白面書生。
阿土年紀最小,也最怕這樣肺腑真心的言語,尴尬得渾身不自在,別過了眼。反倒是吐出這些話的人表情又恢複了一派雲淡風輕。
戚堯站在原地,既不笑也不尴尬,內心不知哪來的煩躁,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長刀的皮質刀鞘,一雙眼裏情緒幽深難測。
“對了,這幾位姐姐好生厲害,箭怎麽都射得那樣好——”阿土受不了這樣的氣氛,發揮出自己特別讨長輩歡心的技能,主動出來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女人們也都像是沒發現他的小心思,自如地接過話頭:“正是因為我們村恰好在蕩雲城最外面,經過大漠來大虞的這條路鮮有人走,所以每每來人一般都是逃竄想要打家劫舍的纥西兵,這裏本來住着的都淨是些守邊将士的妻兒和老病的,有時便很難抵抗,損失頗重,這樣的日子我們過了太久了。”
提到這段過去,在座的臉上都不太好看,特別是何芸娘,她臉上泛着幾乎刻骨的仇恨。
她才十幾歲出頭的兒子就是被那些天殺的纥西逃兵活活捉弄至死的!
另一個長臉女人呼出一口氣,繼而說:“所以後來我們學會了射箭。”
“剛開始教我的是一個叫許雁飛的女人,聽說她丈夫死在了戰場上。然後她把我教會了,我把她們也教會了,我們幾個人在一起,就能把那些自以為是的纥西兵打得落花流水!”李三娘談到這裏神色幾乎是眉飛色舞,語氣中洋溢着大仇得報的快感。
許芸娘聲音嘹亮,像仰空長鳴的邊關雁。她也補了一句:“那些該死的纥西兵當然是殺得越多越好!”
沈令儀卻在聽見“許雁飛”這個名字的時候快速地擡了眼。
“你們說的那個許雁飛現在在哪?”
誰知她剛說完,李三娘猛地看向她:“原來你就是……就是雁飛姐一直等的人。”
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顴骨鼻尖各有一顆淡痣,用劍很快也很好。
更重要的是她是第一個問她這個問題的人。
“哇,好厲害!”那邊阿土還在和其他女人聊天,偶爾伸出手摸摸她們自己做出來的粗弓與糙箭。
賀景汀一臉興奮,眼眶還是泛着淡紅:“各位可以教我嗎!我想學!”
沈令儀被李三娘單獨拉到了另一個地方,又踏過一片空曠的野地,停在一處隐蔽的屋子前,推門而入。
“這是她留給你的,”李三娘神情懷念,又思考起來,“她還和我說一定要給你帶一句話……讓我想想,真是的,我這幾年腦子倒是越來越不好了……”
“對了,就是這個,她臨終的時候同我說的。”
三娘從一個上了木漆紋了點簡單花紋的黑盒子裏翻出一張泛黃但是被疊得很平整的信。
她射殺纥西兵時也冷靜無波的臉上露出了一點讪讪的笑:“小時候我偷聽我爹給弟弟請的先生在家中的上的課,日積月累,也算是識了點字,按照雁飛姐臨終前說的一個字一個字寫了下來。”
“要是寫的哪裏看不懂的可以問問我,我能看懂的。”
沈令儀接過這張拿起來輕巧的紙,慢慢地展開了它。不過兩年之久,她感受着許雁飛熟悉的口吻,倏忽就心頭一顫。
果然像三娘說的那樣,字體歪歪斜斜,不像是個成年人倒像是個初學寫字的稚童,時也出現錯別字,但根本不影響她閱讀。
一個個并不娟秀也不遒勁的字,它們的書寫者卻用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去書寫記錄,背後的用心可見一斑。
【小沈,我知道你的劍用得很好,但你的劍殺氣太重,透過這把劍,我看見的不是你而是教你劍的那個人。
你向我學箭,我授你箭法。
你學得很好,可我知道,你心不在焉,你走我也早有預料。
我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日了,如果你能見到這封信,希望你能想起你第一次學箭時我告訴你的話。
不知道算不算是小沈師父的許雁飛敬上】
沈令儀目光行至信尾,讀到了這幾行字,喉間哽咽。
那時她趁解意府大火,匆匆逃出府中。受夠了每天被解意府主折磨的日子,她剛逃出時,頓覺天寬地闊。
幾周之後,她便愈發空洞。
又過了幾天,她再次提起了那把府主為她開刃的重劍,開始殺起人來。
有時是山匪,有時是豪強,有時是死刑犯。
她向兩個人學過劍法,卻沒有一個告訴過她要如何停下劍。
幼時她學過一些時日的箭,後來卻被父皇阻止。
直到後來遇見了許雁飛,她教她箭,第一句話告訴她。
“箭是武器,握弓的是你,或停或射都在你自己。”
她讀完信,擡起頭望向了窗外,彼時一泓弦月當空,戚堯也擡頭望向今日的皎月,銀輝灑滿了他全身。
他長刀出鞘,半空中風飒聲不絕,戚堯刀鋒刃利,像是能刺破這暗夜。
方才聽見沈令儀在人群中說的一番話,朦胧燭火之下,戚堯腦海中原本浸着的沈令儀肩頭的那個“奴”字卻被燒得愈益清晰。
初見的慶寧與後來的沈令儀來回反複在他心火中燒。
他提刀又練了起來。
寒夜雪地,戚堯一雙狼眼陰鸷,哪還有白日的樣子。
“馮冼,我就該把你千刀萬剮了先。”
這樣的夜裏,有人暖榻酣眠,有人苦夜高歌。
“漠邊馮氏,她的仇,我的仇,我們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