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千金
千金
是個雨天。
沈令儀推開門,院外的雨淅淅瀝瀝,馮流岸的院中養了好些綠意,現今都搬到了檐下廊中。
這裏又是按照江南的樣式造的,倒是很有意境。
亭臺曲廊,缦回延折。
沈令儀當然沒有心情欣賞這些漠邊難得一見的好風景,心中想的卻是,這樣複雜的建築構造怕是很難刺殺和逃跑了。
昨夜驟雨至,丫鬟小厮都趕忙出來搬走不耐雨濕的花卉,人群蜂擁交雜間,她悄聲下床,打量房中,貼緊門邊,聽見有人抱怨。
“真煩,又死了一個,這麽大的雨還要跑去亂葬崗丢了,”另一道男聲插了進來,“要不然算了吧,明早再去,先把屍體放在這裏,明早去應該沒事。”
沈令儀借着丫鬟小厮提的燈,在昏暗中透過窗戶看清了屍體身上的傷。
是個女孩,約莫十歲出頭的年紀,身上都是鞭傷,被打得沒有一塊好肉,破爛衣衫被殷紅的血死死黏在她身上,眼睛剜了,腳腕血色也凝固幹涸。
房中幽靜,與外面的窸窸窣窣截然不同。
光影拂過她眉眼,照見沈令儀雙眼睜大,瞳孔顫抖,其中星火燃燃,明滅跳映,最後她沉在了自己的影子裏。
與沈芽身上的傷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沈芽臉上也被劃花了,簡直面目全非。
她手掌攥緊,抵進了地裏。
門外聲還在繼續。
“媽的,這個也不聽話,沒撐幾天。”
“上月那個臉上有胎記的丫頭更犟,死得也更慘。”
“這馮六爺到底什麽毛病啊。”
“算了算了大戶人家我們不用懂——”
侍衛的聲音漸遠,一片雨聲潺潺中男人的聲音慢慢清晰。
“姑娘宿的可還習慣?”今朝有雨,馮流岸依然身着白衣,衣角尚未濺上一點塵泥,含笑問她,“陋舍是委屈姑娘了。”
沈令儀掖掖衣袍,低眉順眼地朝他作揖:“一介孤女,這樣好的住處,大人實在是謙虛了。”
她眉眼低垂,盯着馮流岸的鞋緣,淡聲道:“大人,我們現在就去作畫吧。”
馮流岸點頭示意。
“那我們不妨就去書房吧。”
沈令儀默聲,瞧起來恭敬又寡言,低頭跟了上去。
鞋緣後頭沾上了點泥土,再仔細看看,泥土應該是覆蓋住了其他的痕跡。
清晨雨天出行,換了衣袍,鞋履卻不小心帶上了這樣明顯的痕跡。
沈令儀喉頭滾了滾,把緊了自己肩頭的竹簍。
是血。
上好材料制成的長絨履停了下來。
門應聲而開,比目光所及還要快上一步的,是沈令儀的嗅覺。
馨香滿室。
沈令儀擡頭,打量眼前的場景。
書籍在架上整齊擺放,書桌椅子選用一等一的紅木,一旁小憩的桌上熱茶正煮,素雅的糕點發出淡淡甜香。哪怕是海東而來的文人雅士見了,怕是都想要在這兒多待上一會兒。
“畫師……貴姓……?”
“沈。”
沈令儀在書桌上擺放好自己的筆墨紙硯等用具,擡眼望向不遠處品茗的馮流岸。見他臉上露出了一點意外。
是國姓。
“不過占了個有名的姓,家中卻沒一個出息的,父母也雙亡,自小便一路流浪,被拐到這寒州地界。”
沈令儀給自己磨墨,動作雅致熟練,實在賞心悅目。
她又說。
“我僥幸逃了出來,幸而想起從前和一個老乞丐學過畫,才想到要以此謀生。”
茶水正煮,葉尖漂浮在水面,被一陣陣熱流沸得在壺內團團轉,洇濕出一片模糊的霧氣。
馮流岸提起茶壺,澆向茶寵,帶着薄繭的手指摩挲着茶杯。
暖意自手指傳來,他撇開浮沫,去聞散出的茶香。
“沈姑娘,這寒州地界,難道還有這樣兇惡的人牙子麽?”他話句疑問不平,可神情悠然,潛意識裏忽略了私人人口買賣的事情,倒怪罪起人牙子的态度起來,他抿了口茶,“這樣的人牙子,就該讓朝廷派人下來全滅了的好!”
“也不知道寒州大大小小的官員在幹什麽,全都是屍位素餐,我遲早要将駁書都交給解意府去!”
沈令儀聽到熟悉的名詞,神色一動,手上磨墨的動作一滞,卻也沒問出聲音來。
馮流岸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自顧自說繼續着:“聽說最近解意府來了個新府主,過去幾年派來的幾個都沒盡到職責,這個卻不一樣,上任第一天就查了海東不久前發生的鹽運走私案,一周時間不到就勘破了案件抓了幾個背後的貪官污吏。”
沈令儀墨早已在硯柔順磨開,沒打斷馮流岸的話,馮流岸講着講着卻擡起頭。
“瞧我,一講到這種事就忘了神,忘了沈姑娘還要作畫,”他端起茶杯步來,躬身下去,“沈姑娘,我想要畫一個孩子。”
“這孩子是在下的……千金,”馮流岸這時露出了适時恰當的慈愛,“她自小跟着她娘,不久前才被我接到府中,可是那孩子早幾周生了我的氣,自己一個人不知道跑去哪了。”
他眉眼憂慮,像個為女擔心的好爹爹:“這孩子就是倔,只要她能回來我就保證不會再說她了。”
意料之外的言語聽得沈令儀心跳加快,她臉上不變,假意作聲與他感同身受。
“孩子家家便是這樣,大人既然是爹爹,說的定然都是為令千金好的。”
沈令儀擡起頭,認真觀察馮流岸的皮相來。
……與她記憶中的沈芽約莫只有三四成相像。
“勞請大人詳述一番令千金的長相和些許特征來,我好下筆。”
馮流岸背過身去,雙手反倚着桌沿,若有所思,慢慢開口:“她的乳名喚阿盼,也是我千盼萬盼才接回府中的。阿盼生了一張圓臉,兩頰嬰兒肥還未褪去,很是可愛,每天都會亮着像黑葡萄似的雙眼叫我爹爹……”
他神情陶醉,沈令儀卻心不在焉,目光已然移到了一旁的茶杯上了。
裏面的茶水正溫,倒映出她一雙漠然含恨的雙眼。
毒藥就在她腕中扣着,只要她……
“……可惜阿盼與她那個賤種娘親長得太像了,”馮流岸倏然轉身,似乎是覺得自己言中帶髒有失身份,故而悻悻改口,“倘若她能長得再像我一點就好了。”
沈令儀猝然縮回左手,掌按在桌面。
“沈姑娘,能畫出來麽?”馮流岸轉過身,側過頭,拿起自己的茶杯,聞了一口,“中虞上好的茶葉,姑娘也要來一杯麽?”
沈令儀手搖搖,低下頭開始作畫。
馮流岸哼笑了一聲,腳步虛浮,高揚起茶杯就潑向地面,語氣倒沒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再好的清茶,沒人願意喝,那也只是山上随便的一片葉罷了。”
沈令儀覺得馮六此舉并沒有那麽簡單,視線瞟了一眼桌下她竹簍裏僞裝包裹起的長劍,手上開始作畫。
她其實已經很久沒有作畫了,幼時她确實學過畫,但廢棄太久,不久前也只是在許珈的絲綢鋪中才略微溫習了一番,現在手中運筆還很晦澀。
畫沈芽?定然是不像的,馮流岸分明與她只有三四分相似。
那怎麽辦?沈令儀眼睛一睜一閉,遲疑下筆,緩緩作出。
這下真得靠想象和馮流岸剛剛的描述了。
可慶寧公主的畫技不怎麽樣。
說是畫技不怎麽樣,不如說是她十藝都平平,唯有騎馬射箭才好上幾分。
沈令儀心虛擡眼,見坐在那兒的男人又另沏新杯,坐于窗前,隔着窗棂賞春雨瀝瀝,惬意品茗起來。
反正她也不是真來當畫師的……她觀察着馮流岸的背影,在腦子裏計算分析着奔上動線,如何讓他一擊斃命,逃跑事宜等種種。
室內靜默,恍如烏雲密積,又一場驟雨要來了。
沈令儀打破寧靜,一腳借力書桌,橫踢向牆壁,長腿跨過桌面,與之同時發生的是她竹簍中的長劍抽出。她三兩步奔襲馮流岸背後,旋踵跳起,右手長劍也卸下了所有覆蓋,銳光乍現。
“你去死吧。”沈令儀語氣冷冷,實則陰鸷偏狹的恨意蓄滿腔腹。
長劍自半空而落,劍勢侵略,快到似乎能劈開萬物,斬破東風。
……
空間恍似慢了好幾拍,想象中馮流岸驚愕和恐懼的神情沒有出現,沈令儀劍尖斬斷了他的幾縷發絲,掉落在地。
她背反躬騰于半空,斜斜的刀痕自她右肩胛延伸至左腰側。巨大的刺痛攝住了沈令儀,她吃痛落地,吐出一口血,背脊的傷口因為張裂更加地疼痛,疼得她深吸了口空氣,呲了出來。
剛剛掉落的青絲濺上了點星血跡,安然于地。
沈令儀嘴角血還有殘留,她捂住胸口,小臂抹去嘴角血漬,眼神灌滿了森然冷意,殺氣畢現,又快速連連退後,側過頭望去背後。
“我們終于見面了,”老者白發蓄須,花甲的年紀也依然精神矍铄,但蒼老之态掩不住他絲毫的惡意和狂妄,赫然就是那天阿童口中的嚴厲的“大師傅”,只聽得他傲慢緩聲,仿佛勝負已定,“慶……”
他話音未完,方才還一臉重擊吐血的女人左手朝他投出幾只飛镖,全都直直對準他命門。
沈令儀腳下踏浪撥弦,右手提劍,忍着背上的劇痛,腕間靈活砍劈刺向一旁已然有些慌亂的馮流岸。
她身上殷紅一片,眼底嗜血殺意濃重,緊盯住馮流岸的項上人頭,殺伐劍氣瞬間蕩開。
“我、要、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