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泾河鐘氏
泾河鐘氏
鈴铛聲先行,清脆悅耳。沈令儀回身顧向出聲那人,果然是赫矢次。
他臉上洋溢着明晃晃的笑意,嘴咧開,鋪子外的陽光灑在他發間的鈴铛上,略深的膚色也泛着光澤,倒像真是位天真無邪的異域來客。
“——可是遇見了難處?”赫矢次一臉擔憂,袖口的寶蓮花紋飾拂動。沈令儀這才發現,他原來腰間別了一把随身攜帶的彎匕首,匕首上同樣圖案豐富,色調偏暗,那樣式決計不會出自大虞,應該是他從纥西帶回來的。
是個寶貴之物。
她視線悄無聲息地移到了赫矢次的臉上,回他:“多謝擔憂,不過在下并無事勞煩,借馬之恩改日定當相報。”
不消幾步,沈令儀便走出了絲綢鋪,回頭望了店裏夥計一眼示意。
“我瞧姑娘應該缺一件上好的衣裳,”赫矢次朝身後仆從揮了揮手,只一個眼神,那仆從便像是已經知曉了他的意思,折返回絲綢鋪中,他臉上笑得開心,動作卻隐隐有些強硬不容拒絕的意味,“自那日一見,在下是真的很想同姑娘交個朋友。”
“就當是報了在下的借馬之恩了。”他言行舉止都得當文雅,并不像她記憶中直爽野蠻的纥西人。
談吐得當,富財秉謙。
這人在纥西的出身不會太普通。
沈令儀輕皺眉頭,謊話随口就扯來,神色平靜:“在下家中離去時着的便是這身衣裳,實在愛惜,不敢随意舍去。”
她視線一轉,最後定在了站在一旁是陳加一身上。
陳加一的眼神明晃晃地在赫矢次和他身後的手下那兒轉,遠遠的眼珠轉來轉去,瞧起來有些滑稽幼稚的精明。
仿佛是感覺到了沈令儀在他背後的視線,他回過神來轉身,瞬間懂了局勢,眼睛微睜。
“在下自幼便十分敬佩姑娘這般的人——”赫矢次似乎是察覺到了沈令儀的沉默,笑容淡了些,但唇角仍然不變,眼睛停在了她剛到手的劍“不費”上,“我覺得這劍……似乎與姑娘……不大相配啊——”
“不如——”
沈令儀微微揮動手中的長劍,原本還有些不适應“不費”的心情一掃而去。
“不費”是把好劍,不過只是因為太久沒被用過,又蒙了塵,顯得有些醜陋。
“阿姐阿姐!咱娘還病重着呢——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陳加一突兀的帶着少年稚氣的嗓音插入幾人之間,他臉上皺起,眼角像是要湧淚了,一副急切得不行了的樣子。
“在下……在下謝過——還有別事——不便多打攪了——”一旁的陳加一拉起沈令儀的手臂就要走,沈令儀的聲音也變得有些變形,“下次在下定然——”
尾音很快地消失了。
赫矢次并沒有追,沈令儀在心底暗道這人倒還有點眼力見。
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飯。
況且這人實在是有些怪異。
回解意府的路上,沈令儀始終有些心緒不定。
“沈大俠,他不是好人,”陳加一出聲,語氣堅定,“我在他身上聞到了血腥味。”
“不對,是他那個手下。”
沈令儀拍了拍他肩頭:“別擔心,我沒那麽蠢,你等着,我會找回你想要的藥的。”
“屆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她輕叩陳加一的額頭,“哪兒都不要亂跑,在中虞等我,我很快就能回來,知道了嗎?”
“嗯!我知道!”陳加一臉上是童稚的笑容,背在身後的時候卻動了動,往他堆笑的眼中仔細一看,倒是藏了點狡黠。
*
春日正盛。
沈令儀伴着解意府幾人啓程,穿着皆是商旅打扮的衣裳。
此去海東尋翠娘,他們打算扮作商旅。畢竟海東最多的便是沿海來往的商旅。
路上來來往往,客棧人滿房無。沈令儀四顧,想起又是一年春闱至。
莘莘學子,滿懷抱負,眼中都是朝氣。但自然也有些年紀大的,仍是不願意去個偏遠地方做個小官,想最後再借此拼個機會,再争一把。
蔣書文看着簾外學子打扮的書生來往經過,沈令儀看他背影,他像是有些愣神。
不過多時他便收回視線,面色嚴肅,手持長劍,并不想多說話。他大部分時候都是一副沉默的樣子,話不多,每位府主來都能很好應付滿足他們的要求,是個很好的下屬。
此刻他察覺異樣,發現自己馬車後廂裏藏着的池魚時,臉色驀然一變,有些沉下去。
“池魚,你怎麽來了?”他聲音聽不出喜悲。
池魚朝馬車內的戚堯等人乖張笑笑:“海東我好久沒去了,上一次去還是好幾年前呢……出來玩一下……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嘻嘻~”
“你少管我。”他爬出來坐下,回避蔣書文的視線,低聲輕道。
蔣書文嘴角微抽搐,手上動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地收掉了池魚身上帶的錢兩。
昏昏欲睡,池魚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生怕一個不留神被蔣書文一腳踢下車。
蔣書文是個好人,但就是太守承諾了。
從周家莊把他救下的時候,他抱着池魚爹娘已經燒成灰的屍體仰頭嚎啕大哭,路過的人差點要以為這兩人是蔣書文的爹娘了。
而地上那堆灰真正的膝下子坐在一旁卻呆滞不動,眼裏一滴淚都沒有。
“池魚,以後你就和我一起活吧,我答應過你爹娘。”
池魚迷迷糊糊地還是睡了,睡前他隐約瞧見他們解意府那個新來的府主懶洋洋沒骨頭似地依靠在一旁,眼神一瞬不眨盯着馬車簾子。
他在看什麽?
池魚睡了。
沈令儀卻不能睡。她發誓自己在心裏已經罵了戚堯八百遍了。
因為她初來乍到,故而這馭馬的活兒就交給了她來。
一路也不換人。
沈令儀昏昏欲睡,又想起了中虞熟悉的佳肴美味。
海東自然也有美食佳釀,不過沈令儀卻許久未至。自幾年前逃出解意府後,她便一直都居住游走在漠邊北域。
說起海東,她突然想起自己在那兒還有一位故人。
*
海東有雨。
泾河鐘氏顯赫,族內出了不少朝臣,如今在朝為官的執宰鐘言臨便是出自鐘氏主家。
鐘氏主家門風嚴,家規多,族內為官者無不是兩袖清風。
除了鐘明行這個敗類。
府內文致典雅,花草遍布卻存序階,清木檀香萦繞間,飄至了一間滿是書畫的房中。
“呵呵呵……春柳……別怕……少爺我會好好對你的……”男人龐大的身軀死死壓在春柳身上,他喉間發出惹人生厭的惡笑,手掌急切又粗暴地扒開身下女人的衣裳。
春柳上半身已經半光,眼神呆滞地盯着床頂。她手上都是掙紮被反制住的紅痕。
她讨厭死了這裏。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這樣的人能參加今科春闱,又有泾河鐘氏的家族在後,就算他考不上也能去到一個好地方當官,日後晉升也不難。
可是為什麽,同樣為人,她卻要承受這樣的屈辱。
濕潤發臭。
難受的觸感回蕩在她頸間胸口,春柳只覺得一只巨大的癞蛤蟆在她身上匍匐。
她再也流不出淚的眼中銳光一閃,便再也無法被忽略,直到那光愈發明顯。
春柳聽見了自己加快的心跳,但意外的,她并不緊張。
她現在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念頭掩蓋過了所有的感情。
激蕩的感情湧動,她手臂艱難移動,下一步的動作卻很用力。
下地獄的畜生!去死吧!
春柳手中輕動,簪子頂部突出,憑空出現了一把細刀。刀口鋒利,春柳像是失了心智,瘋魔了似地一直往下紮。
去/死去/死去/死!
鐘明行喉間一熱,像是全身所有的熱血都湧到了這裏,燙得他意識模糊,随即眼前白光乍現。
這女人竟然敢……!
他可是鐘明行!
鐘明行也分不清,這光究竟是門開了還是他要死了。
他意識消散的最後幾秒,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有一個女人和他講過一句話。
“讓開!不長眼的東西!”伴随着怒喝聲,一匹駿馬橫沖直撞過市,馬上坐着的人正是幾年前的鐘明行。在這樣文雅的氏族中,他難得地也養出了一身肥肉,眼神居高臨下,傲慢地打量馬車下被他撞倒的兩人。
他幾周前剛被鐘氏主家的三房過繼,如今正是翻身做人,風光無限的好時候。
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任人欺辱的旁支庶子了。
馬車下是一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自是躲避不及,被猛地撞倒在地,手中的書卷散落一地,膝蓋傳來一陣劇痛。他咬緊牙關,正要起身,卻見鐘明行勒馬回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馬蹄幾乎要踏在他的胸口。
“窮書生?就你這樣兒?呵,考吧考吧,你們這種人就算是學死了也比不上我哈哈哈——”鐘明行的話語中帶着滿滿的輕蔑,周圍的随從更是哄笑一片。
半空中有疾風呼嘯,一支利箭準确無誤地射在了他的大腿上。
沈令儀身着華麗衣袍,一臉恹恹,表情比起鐘明行的輕蔑更多了一絲不屑。
“鐘家的過繼那小子,把你的嘴放幹淨,下一次再這樣欺負人,你一定會死得很慘。”
鐘明行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