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微生雀
微生雀
刀未出鞘,戚堯只是把玩着。沈令儀對上了他的眼。
放這兩人離開,他們勢必會把這次經過告訴雇他們殺老乞丐的那個背後的人。
剛入城,行商,四人……想必被告知的細節也不會少。
沈令儀微皺起了眉。
是引蛇出洞。
但他的目的卻與她這一趟的目的無關。
“我沒說謊我沒說謊我沒說謊……”
是一陣往下扯的力量,戚堯察覺到自己被人抓住了褲腳,他低下頭,随即又蹲下了身,看着眼前喃喃自語的老人。他依舊氣憤,不過這氣憤中卻多了一點迷茫和空洞。
他看到眼前的衆人,像是見到了什麽救命稻草,眼中雖然還是帶着懷疑猜忌,但只要是能為他一雙兒女沉冤昭雪的人,就算怕是惡鬼也會欣然上前。又也許是因為老人潛意識裏認為這群救了他的人會相信他說的話,于是他口中絮絮叨叨,碎念不斷。
像是在念什麽咒語。
沈令儀眼睫撲閃,也蹲下身,沒有致予過多同情,只問:“你先前所說可都是真的?”
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在等一個确切的答案。
“千真萬确!!!若有半句虛言,刀山火海,閻羅地獄,我都當受!”
“嗯,”戚堯先沈令儀一步替她回答了,“老兒你這一次能被我們救,下一次說不定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沈令儀瞥他一眼,這人現在還想着從這樣的老頭這裏知道點有用的東西。
她撇撇嘴,挑了眉。
什麽樣的人要殺這樣一個鳏寡孤獨的老頭?能是什麽樣的人?
看來戚堯此行目的也沒有這樣簡單。
那老頭兒也是個靈活應變的主兒,腦子不算固執,打量他們幾個人,眼珠一轉,一臉懇切,嘴裏抓到話就吐出來:“在下在這泾河幾十年,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曉得……諸位來這兒做生意,我可以、可以——!”
後面的話他吞吞吐吐,可能是因為身體還沒跟上腦子,一句一頓。
池魚跳到老頭旁邊,想要将他扶起,卻發現他的雙腿早就斷了,所以只能癱坐着。他只愣神了半秒就馬上開口。
“老頭,我們初來乍到這泾州城,你先介紹點美食給我們吧——”池魚圓圓的臉上漾出笑意,他的笑向來讓人分辨不出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不過這個時候在這流浪的瘸腿老頭眼中,他的笑容實在是再真心不過了,更別說池魚長得就肖似老乞丐死去的兒子。
池魚夾起一塊魚肉,興致滿滿地将它送進口中,兩腮都被充滿,一臉餍足:“不愧是海東啊!這裏的鮮味就是比中虞的好!”
“可惜有些太甜了……”他笑意收了些,轉而看向一旁的老乞丐,“吃啊,老人家,太甜了我吃不慣。”
老乞丐坐在整潔亮堂的房間,幹淨雅致的餐具和精美的食物都讓他感到無所适從,更何況現在還有池魚夾到他碗裏的食物。
他搓了搓手,又抖了抖,有些無措。
“您認識翠娘麽?”蔣書文開門見山,緩解了老人的尴尬,“應該是十幾年前,是泾州醉春樓的姑娘。”
“醉春樓?”
老人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悻悻出口:“都死了。”
“我不認識什麽翠娘,醉春樓的姑娘也都死了,你們不用找了。”
“都死了?”沈令儀出聲。
“是詛咒!”老人道,“十四年前,泾州兩場大火,是天降災厄,是詛咒!”
“後來多虧朝廷上面派來追玄法師,這才緩解了天怒。”
沈令儀額角抽搐,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剛在漠邊馮家殺了一個曾經的得道大法師。
積習難返啊。
“具體一點。”
“我記得是在冬天,醉春樓那次是晚上,已經很晚了,大家也都睡熟了。
那夜風大,醉春樓就沒由來地就着了起來,樓裏的姑娘也不喊不逃,直到第二天整棟樓都被燒成了灰炭大家才發現。
雖然後半夜又下了雨,但是到那會兒,樓裏的人和東西也都燒得差不多了。”
戚堯無心聽着,這些事情和他搜查到的情報差不離,但他可不相信。
這麽巧的大火?
還有後半夜這麽巧的雨?
“也不是老頭兒我诓你們,這事兒怪得很,火沒燒到旁邊的樓房,雨也下得正正好,剛要白天就停了。一定就是詛咒!”
什麽詛咒?
這老頭一口一個詛咒,卻偏偏不去提這所謂“詛咒”的細節。
一旁的池魚只低頭吃飯夾菜,無形之中就能和交談的幾位隔開一堵牆。蔣書文瞧着池魚碗中堆積如山的菜和肉,不發一言。
翠娘死了?
沈令儀眼神投向戚堯。
十四年前的火災,那後面翠娘是怎麽在海東遇到的馮流岸?
唯一的可能就只有這個翠娘沒死。十四年前醉春樓的火災,她是幸存者。
“你們相信我一雙兒女是被鐘家那個混蛋殺的,對嗎?”他把話題揭過,轉到了自己身上,“我就是見不得那小子害死了這麽多人,活到現在才死。”
“聽說他是被府中的丫鬟殺死的……呵呵真相是怎樣的還猶未可知呢——”
池魚像是終于吃完,埋頭的臉擡起,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老頭兒,倘若真的是你說的那樣,鐘明行害死了你的一雙兒女,”他頓了頓,“但他現在已經死了,你的怨要往哪報,仇要去哪消?”
老乞丐本來吃得拘謹,但現在和他們話說得多一點,也逐漸融入了些,不停地在夾菜吃飯,像是餓了很久。聽到池魚的這句話,他筷子停下,吃飯的姿勢不變,只靜默了幾秒,又開始灌飯,像生怕自己餓死了一樣。
他不說話,只用力吃飯。
老頭從前最恨的人是鐘明行,他害死自己的一雙兒女,妻子也被氣得病逝。又有人來殺他,害怕他把鐘明行的劣跡說出去,他變得居無定所。
後來他又恨那些當官的,他原以為官府能替他撐腰,但在各種莫名其妙的“證據”之下,他的所言所為都變成了瘋言瘋語,被打斷了雙腿,喂了瘋藥。
最後他又恨鐘家的人,因為他們還是不願意放過他,要他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原來到頭來,他除了一腔恨意,什麽都沒有。
這是他這輩子第二次吃到白米飯,第一次是同娘子成親的時候。
是因為他太久沒吃到了嗎?為什麽今天的白米飯格外得鹹。
老乞丐還是在吃飯。
*
“讓他和我們一起住是不是不太好?”蔣書文走在戚堯左側,低聲問他。
戚堯招了招手:“無妨。”
“漠邊馮家的事情都弄好了嗎?”
“找到了一點,但他們實在太隐蔽,漠邊又都是他們的人,”蔣書文說,“但是只要撬開馮流岸的嘴,我們這麽久搜集到的證據就夠用了。”
一擊即敗。
這是戚堯希望的結局。
他望着前面沈令儀的背影,嘴角微上揚。
青鋒軍會有沉冤昭雪那一天嗎?
他背上背着行囊,繼續和沈令儀一起往前走。
湊熱鬧。
湊鐘家的濟善宴的熱鬧,鐘明行死了,沈令儀心覺神清氣爽,勢必要去吃上一席。
況且那老乞丐在他們走之前還說了句。
“如果你們要找醉春樓裏的翠娘,我不大認識,但是醉春樓裏有一位姑娘,是那年的頭牌,很早之前被偷偷贖出了醉春樓,是鐘家的外室,你們可以問問她。”
“對了,她叫細蘭。”
泾州鐘氏作為海東第一世家,自然家大業大。
鐘家本就院子大,又另外借了旁支的院子,大大小小的,竟然容納了不少人。
但人群蜂擁,其心各異。
有人是真的悲傷,有人卻只是為了來蹭上一頓吃食,前者怕只有少數,但各人都戴上了一樣悲傷的面孔。
早就除去了華麗美飾,府內只剩下一片慘淡的白色。即使如此,鐘氏累世簪纓的底蘊中包含的氣場和儀态還是不容忽視。
沈令儀一行人在鐘府門口停下。
慘白燈籠高挂,府門上懸挂的白幡飄飛像是在招魂,府內侍女皆着喪服,臉上沒有表情,微彎着背為到來的賓客們指引路。
能進府的賓客都不是普通的百姓,有白色錦袍,素白儒衫,要麽是行商的,要麽是有小成的讀書人。怕都是與鐘府有所熟悉或平日裏交好的。
怎麽進去……見到細蘭……?
衆人在府前不遠處開始犯難。
沈令儀心念一起,不打算走正門。
“各位是……”一個男人邁步走來,視線移到沈令儀身後的戚堯時卻頓了頓。
戚堯眼眸微顫,不與他對視,視線瞬間瞥到別處。
那個走來的男人臉上分明寫着“快求我,我來幫你們”。
男人身量略小,談吐卻流利:“鐘氏濟善宴,城中百姓都能膏澤,瞧你們應該是剛外來的,不太曉得其中門道。”
他手上有一把扇子,嘴角勾出笑來,倒是潇灑風流,朝一行人招招手。
“想來蹭吃蹭喝?跟我來——”
紙扇“倏”地一下被他抖開,紙扇質地似乎不尋常,陽光照耀下有些流光溢彩,上面墨跡镌着三個小字。
微生雀。
沈令儀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