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厭惡
厭惡
早在漠邊時她就聽聞過這人的名聲,年紀才至而立,做生意卻是個奇才,走南闖北,闊海草原,大漠水澤,據說哪兒都去過。
戚堯卻心不在焉,撇開頭去,靠近沈令儀,低聲抛下一句:“我們人太多,我帶蔣書文去查泾州之前的兩次火災。”
沈令儀這會兒心思都在如何入府上,并沒有注意到戚堯情緒的異常,答了句。
“好吧。”
方正規整,亭臺樓閣,廊橋水榭,府內還綴有雅致的花草。
沈令儀轉頭四顧,沒有發現一個她認識的人。
也是。
她神色一黯。
“五靈”之一的海東賀氏早已落敗,族內都不知道分散到何處了。
所幸他們原本就是一副行商打扮,跟着微生雀倒也不突兀。
微生雀邀沈令儀一行人入席而坐,随口搭話:“姑娘怎麽稱呼?”
“這是海東最有名的炖江瑤柱。”他說着向沈令儀介紹。
“姓沈。”沈令儀随意打量了一眼桌上的佳肴,從前她在宮中倒是常吃,不過已經過去許多年了,她都快忘了這些東西的味道。
不過忘了也不要緊。
“沈姑娘同那位公子都是到海東這兒行商走貨的?”微生雀又道,“這是上好的清炖黃魚鲞,肉軟鮮肥,實是海東名菜。”
一行四人,戚堯被單挑了出來詢問。
沈令儀挑眉,看來微生雀對戚堯很是好奇。
這人是天生就這麽自來熟嗎?
一個生意做得如此好的商人,手段誠信缺一不可。
沈令儀有幾分生疑,不過微生雀既然帶他們進了鐘府,她微抿笑,應接自如。
“對啊,最近漠邊做生意不太容易,聽說海東這兒好賺錢,所以才想來這兒試試嗎——”
“漠邊……?”微生雀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聽說鸮市被查了?好幾處的鸮市都閉市了。”
“正是如此。”她擺出一副頭疼的表情,心中卻在想。
我幹的。
不過她表情毫不露餡。
“剛剛那位公子同你是怎麽……”微生雀的意圖一步步顯露,沈令儀剛要開口問他,卻被一道來自院中高地上的年邁聲音打斷了。
說話的人正是鐘家老太爺,年近古稀,已算是極長壽了。
着素白喪服,他端坐在主位之上,手拄紫檀拐杖,面容凝重,不露悲傷,威儀畢現。
“諸位,感謝大家在百忙之中抽空來我鐘府參加這場宴席。”這位鐘老太爺身子骨不錯,拄着拐杖緩緩起身,向在場的賓客致辭。
站在他左手邊的是鐘家主家的老大老二,知天命不惑的年紀,二人老成穩重,面含悲怆。
老三不過而立,長身玉立,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即使不是潘安之貌,也自然有一股清隽氣質。
……怎麽會過繼鐘明行那樣的人?
人果然不可貌相。
就像馮流岸一樣。
沈令儀打量了一圈,發現鐘家并無女眷出席,很是奇怪。
“聽說了嗎?鐘家那小子是被自家丫鬟,”旁邊有人竊竊私語,用手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所以鐘家女眷都不能上席出面——怕犯了忌諱——在底下都不得安寧——”
“八成都躲在後院偷偷哭呢。”
“但是這鐘家小子死得也太可惜了,聽說他考學了好幾次,人是很勤奮的,就是不太聰明。”
“前幾年赈災我都看到他嘞,平日濟貧也都在,人挺和善的,就是小時候皮,犯了點混,不過後來已經改好了。”
“知錯就改,善莫大焉,鐘家的子弟不會太差,就是太可惜了。”
沈令儀淡淡地喝着手中的茶水。
海東上好的茶葉煎出來的茶水,澀味淡,回甘留韻。
卻沒有她在漠邊快馬加鞭時,在路邊支起的攤子裏抛下一兩個銅板就能換得的大碗茶水好喝。
為富人開脫是他們唯一的權利。
因為張張嘴就好了,可以平息所有風波,當然也能揚起風波使巨船頃刻翻覆。
鐘老太爺的話還在繼續。
衆人紛紛停下手上動作,低頭默哀。
桌上佳肴香氣依舊。
池魚眼瞧着桌上的菜,剛吃了幾口,現在又不得不和周遭人一同低頭默哀。
死的是什麽人,他性格怎麽樣,他為人品行怎麽樣,這些俱都無關在場衆人。
片刻之後,沈令儀借口潛入了後院。
既是外室,那便不會呆在鐘府中,她早該想到的。
而且十四年過,保不準當年被贖出的外室會不會被抛棄。
不過她既然來都來了嘛。
*
戚堯心情十分不順暢,不過他沒有過多表現。
對于蔣書文來說,這樣面無表情下達命令的戚堯才是他熟悉的解意府府主。
他第一眼見到戚堯的時候就覺得他不好相處,事實也确實是如此。
當時他拿着朝廷的命令闖進解意府,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
“解意府就該趁早解散。”
微生雀在海東。
戚堯和蔣書文在前往曾經的醉春樓的舊址的路上。
戚堯思緒被這人的突然出現打亂。
幾年前,他剛被流放漠邊的時候,跟着的押解卒一路上對他非打即罵,又是朔冬大雪,他毫不懷疑自己會死在這場大雪裏。
戚堯從小就向往漠邊,向往大漠風沙和疆場馳騁,可他卻獨獨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在大漠。
十幾年的皇宮生活給他的只有病弱的身子和綁住的翅膀。
叫他現在想飛也不會了。
不過還好……他們現在停在一個山洞中,趁着押解卒酣睡,他費勁力氣終于用帶着鐐铐的手從衣裳兜裏掏出幾塊饴糖,還有一張紙條。
慶寧公主是他在宮中遇到過的最怪的人,但是還好,他們同樣怪。
紙條上慶寧用稚嫩的字體寫着“姨夫在上,友遭難去至漠邊,萬望姨父收留,感銘五內,謝忱難表,他日自當登門道謝,外甥女慶寧敬上。”
漠邊冬日天寒地凍的,字跡都要花糊了。
戚堯一想到慶寧,嘴角就不自覺地揚起。
冬日苦寒,雪被難衾。
洞外雪似輕絮,看似飄飛,卻是重極。
他太久沒進食,兩頰紅透,眼睫沾雪,唇白慘淡,只好拆開了一顆糖果,正要往嘴裏塞。
身後一腳踹到了他的後背,一顆糖果随即飛出。他趴在地上,吃了不少濕灰塵土。
剝開的糖果就停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全是塵灰。
“背着我偷藏——好啊——”押解卒像是觸到了什麽機關,變得暴躁異常,一腳往糖果踩了下去,“我讓你吃!”
戚堯的手隔開了押解卒的鞋底和糖果,被一腳用力踏過,變得紅腫。
“我讓你吃!”
又是一腳。
“我吃不到的,你也別想吃!”
他蹲下來,一根一根地扒開戚堯手上僅剩的幾顆糖果,臉上怒氣更甚。
“還當你是中虞的貴人呢?呵呵——”
緊緊抓着,死也不放。
狼崽子露出了兇牙,一口咬向了敵人的臂膀,仰着的頭死死地盯着他,眼眶通紅。
不、許、動、他、的、糖、果。
他的右手已經紅腫得不成樣子了,僅僅是碰一下都疼得緊。
他決定和這人決一死戰,反正死的不會是他。
但片刻後,張牙舞爪向他沖來的押解卒立聲到地。
一個比他大了不少的少年站在洞口,手中拿着一把輕連弩。
“我叫李雀,很高興認識你。”
那時的微生雀不叫微生雀,叫李雀。
李雀确實很會在漠邊活,小偷小摸,阿谀讨好,見風使舵,手段只有更新的絕不會有用盡的那天。
但這樣的李雀卻不足夠讓戚堯厭惡之至,直到那一天。
他偷了戚堯的紙條去找慶寧的姨父了。
戚堯閉上的眼睜開,扶了下額頭。
醉春樓十幾年前樓焚人亡,後來當地官府出資修繕,樓宇變為小院。
泾州城裏不少房牙子打了這塊地的主意,将這塊地專門租賣給外地來的不知事的白客。
但每至夜間,房內每每傳出哭嚎怨呼,似是鬼泣魂淚,故而這房倒是換了一批又一批租戶。
戚堯此刻正停在這房前,錦緞長袍,衣襟連雲水,一副年輕行商打扮,蔣書文執劍規肅,默聲不語。
“這房子我現在這樣看上去倒是沒什麽怪異的,也沒他們說的那樣可怕呀?八成,是那些人在嫉妒我們花這樣劃算的價錢就買到了這樣好的房!”
戚堯側頭望向聲音來源,原是一對主仆。
立領對襟,窄袖套褲,頭頂無檐帽。
瞧周身打扮,這兩人當是從均北來的。
均北衣着裝束與纥西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便是均北人極愛戴帽。
奇怪,均北閉塞之地,雖有行商,但行商也多賣的是些山野珍寶,也該去離得最近的中虞,怎地迢迢來到這海東?
“戚大人,是否需要屬下……”蔣書文還剩下的“打探”二字沒有吐出,随即便明白他眼中意思,走了兩步看似随意去找那均北行商搭話。
戚堯留在原地,抱手而立,微擡下颌,盯着重建後的醉春樓,也就是現在的築香小院,挑起了眉。
這房修的,風水可是真夠陰的。
雖然戚堯他不信什麽鬼神之說,但這屋的風水布局定然是有人刻意為之。
“戚大人,他們是送珍寶去鐘府的,”他頓了頓,“鐘府最近幾月甚愛這均北來的山珍野味。”
最近開始?
戚堯回頭,圍着築香小院走了一圈,腦中将府內大致在布局勾勒出來,打算到了晚上就悄潛進去。
卻沒想到他一回頭一張臉就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
“嘿嘿,兩位大人,可是想租這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