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蓬萊島8

蓬萊島8

“幾天的時間,不算太久。”

在修煉途中突然被帶到這裏,秦琢心情不太好,語氣硬邦邦地反駁了周負的問候。

周負依然沒有擡頭,只是沉默片刻,低低地嗯了一聲。

秦琢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果然又到了這個古怪的衆帝之臺,只不過這次好歹不用他自己走上來了。

他坐到周負對面,盡量平和地問:“突然喚我過來,是有什麽要事嗎?”

講到“喚”字,秦琢自己都發笑,說的好像他能拒絕似的。入睡時能強行把他的意識帶過來,修煉的時候也無法避開,恐怕他好端端的走在路上,都會被周負拉入夢境吧。

“你生氣了嗎?”周負問。

太直白了,哪有這麽跟人說話的!秦琢惱得想伸腿踹他兩腳,嘴上卻還是說:

“沒有。”

誰料周負肯定道:“你在生氣。”

“真的沒有。”秦琢猛地深吸一口氣,面上波瀾不驚。

“哦。”周負攥着衣袖,也不知相沒相信。

秦琢道:“你找我有什麽事?”

他已經摸清了周負的脾性,這人看着高深莫測,實際上單純得很,心裏的想法不是寫在臉上,就是挂在嘴邊。

只要周負沒有表露惡意,就不會傷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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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負想了想,說:“沒什麽大事,我只是想看看你。”

“有什麽好看的。”秦琢嘆息。

挺好看的。

周負沒敢開口,只是在心裏悄悄回答。

秦琢抖了抖袖口,露出右手腕,向前一遞,把山字圖騰擺到周負的眼皮底下。

“這個圖騰是你留下的嗎?”

周負老老實實地點頭:“是我。”

秦琢從鼻腔裏發出一聲短促的氣音,收回手,整理好袖子,沒有多說什麽。

周負略微擡起下巴尖兒,目光從地面上移,在秦琢的腰身處頓了一下,随後閉了閉眼繼續往上,最終停留在了他的領口處。

“你別擔心,那個圖騰只是我的一道氣機,對你有益無害。”周負的目光在線條優美流暢的脖頸間逡巡,卻遲遲不肯更進一步。

秦琢久違地感覺到了心塞。

按理來說,和這種人交流的舒适程度,應該僅次于那些懂分寸知進退的聰明人,但是周負卻能在短短幾句話內,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撥他的神經,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難得的本事。

秦琢覺得自己應該是有點生氣的,畢竟周負一聲招呼都不打,就私自在他身上動了手腳,還留下那個讓他擔憂了許久的圖紋。

可是,或許是因為周負的态度實在太真摯了,真摯到仿佛對這人心懷怨怼都成為了一種罪惡,硬生生地壓下了秦琢所有的不滿。

所以他只是嘆氣:“如果下次再有這種事,要提前告訴我。”

周負急忙上下晃了晃頭,低眉順眼地小聲為自己辯解:“對不起,先前沒告訴你,是怕你不同意,下次一定提前說好。”

果然還有下次。

秦琢一時間哭笑不得。

這次是留下了圖騰和一道氣息,下次呢,又會對他做些什麽?

這個周負,聽話是真的聽話,混賬也是真的混賬。

秦琢道:“你說想看看我,現在已經看完了,我可以回去了嗎?”

此話一出,他發現周負的身體一下子繃緊了,表情也有幾分僵硬,抿着嘴唇,半晌才緩緩地松弛下來,似乎是鼓起勇氣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聽到周負說:“按道理講是可以的,但是我想和你多聊一會兒。”

那就是暫時還回不去了。

“聊什麽?”秦琢道,“晚膳前我必須醒來。”

周負脫口而出:“什麽都好,只要你願意和我說話!”

秦琢的眼神變了。

這孩子大概是憋壞了吧,衆帝之臺都不知多少年無人問津了,好不容易逮到自己這個能交流的,可不得抓住機會多講幾句嗎?

“你在衆帝之臺坐了多久了?”他近乎憐愛地看着眼前羞赧的年輕人。

“很久了,抱歉,我真的記不太清。”周負歉疚地低頭。

秦琢換了個方式提問:“你來到這裏時,是哪位皇帝當政?”

他身上穿的是秦漢時期的服飾,肥袖窄口和露出的內衫衣領都是漢代喜愛的樣式,周負應該也是那時的人吧?

上古的修士能活這麽久嗎?秦琢若有所思。

周負擡頭望着夢境中灰蒙蒙的天空,眉頭蹙起,露出了思索與糾結的神情。

“想不起來嗎?”

“不,我還記得。”周負似乎是要證明他的記憶力其實還不錯,略微加快了語速,“當時沒有皇帝的稱號,當政之人是帝禹。”

“誰?”秦琢在心裏回憶着秦漢年間的帝王和相應的年號,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周負認真地加大音量,咬字清晰:“帝禹。”

禹,姒姓,名文命,字密,號禹,後世尊稱為大禹,是夏後氏首領、帝颛顼的曾孫、黃帝軒轅氏的第六代玄孫。

秦琢的眼神發直,他喃喃道:“……你知道大禹是多少年前的人物了嗎?”

“不知道,我沒仔細算過。”

“四千年,或許還不止!”秦琢對他豎起四根手指,氣息有些不穩,險些失了刻進骨子裏的教養。

周負雙手合攏放在身前,一副俯首帖耳的乖巧姿态。

但秦琢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

“你這身衣服是怎麽回事?”秦琢狐疑道,這分明是秦漢時期流行的制式。

“唔,這個啊。”周負低頭看了看自己,“這是我仿照上一個來這裏的人幻化的。”

那也已經是近兩千年前的事了。

時光漫長,周負一直孤獨地坐在這裏,堅守着他的責任。昆侖荒涼,帝臺肅穆,他偶爾能窺見外界的風景,可惜都與他無關。

秦琢說不出話。

随着秦琢低下頭去,周負略微擡起了下巴尖,目光順着垂落在他胸前柔順的發絲,爬上他的臉龐。

周負心虛地攥緊膝上的布料,目光卻熾熱得宛若高懸于萬裏長空的金烏。

他不敢直視秦琢,他怕自己的眼睛會洩露心裏那點隐秘的、不可告人的绮念。

秦琢的眉毛讓他想起草長莺飛的二月天裏那枝頭細嫩的柳葉,黑發讓他看到數九寒天鴉群越過高軒時投下的暗影,而低垂翕動的長睫又讓一對振翅欲飛的蝴蝶翩然闖入了他的腦海。

鼻梁是沉淪在雲霧中的險峰,嘴唇是綻放在冰霜裏的紅梅,周負覺得他要用世間萬物作比喻,才有可能描繪出眼前人的萬分之一。

周負不在乎自己的比喻是否俗氣,他只想把見過的一切美好都在秦琢身上一一對應,然後心滿意足地得到一個“都不如他”的結論。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你可以走了。”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艱澀。

面對周負突如其來的冷淡,秦琢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随後毫不留戀地起身,走下了衆帝之臺。

随着最後一步的邁出,秦琢的身形消散在薄霧之中。

周負目送他離去,又狠狠地合上雙眼,面色混雜着喜悅與痛苦。

他對自己說:

“不可以的。”

“周負,你不可以。”

衆帝之臺重歸死寂。

秦琢的意識在虛無中跋涉許久,一股墜落的暈眩感襲來,再回神已是身處靈舟內。

摸摸額頭,滿臉冷汗。

他摩挲着手腕上的山圖騰,心裏不斷複盤此次與周負的對話,努力回憶着每一個毫不起眼的細節。

周負對他的态度實在太奇怪了,就像是對待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小心翼翼又患得患失。

秦琢自小就知道自己不是秦家的血脈,但生恩哪有養恩重,他對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一事并沒有多大執念。

世上那麽多人,周負為何偏偏選中了他?

秦琢的呼吸微微凝滞,莫非周負……知道自己的身世?

下次見面,一定要問問他。

…………………………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靈舟已經靜靜地停泊在鄒城的空中。

秦家子弟跟着家主陸續從靈舟上走下,齊聖山莊的人立即上前迎接。

秦瑞、秦思憫與幾位長老堂主走在最前方,秦琢領着譚奇跟在後頭——為了防止這個不安生的家夥亂跑,他借着衣袍的遮擋,緊緊地扯住了譚奇的袖子。

齊聖山莊擁有一座漂亮的園林,平日不輕易邀客賞玩,莊主孟肅卻裝作不知道秦家此行的意圖似的,收了秦家的禮,還熱情地邀請親家人共游初秋的盛景。

秦瑞也并不推脫,點了幾人同行,秦琢也在此列,而譚奇和其他人等都被安排去屋內休息了。

譚奇也怕自己幹出什麽不合禮節的事來,此刻也樂得清閑,但他東張西望,發現除了秦琢之外,與他有一面之緣的秦思慎也被家主選中,周圍只剩下些生面孔,便又悶悶不樂起來。

孟肅的目光掃過随行的衆人,最後回到秦瑞臉上,微笑着擡手做出請的動作。

“麟書兄,來,這邊請。”

麟書是秦家主秦瑞的字,取自瑞麟吐書的典故,但孟肅與秦瑞的私交絕對沒有達到可以互稱對方表字的程度,這聲“麟書兄”更像是孟莊主的表态。

他在向秦瑞傳遞着一個訊息:雖然兩家的聯姻告吹了,但齊聖山莊并不會因此與蓬萊秦家交惡,甚至還要加強兩家各個方面的合作。

秦瑞在大事上還是靠譜的,當了十來年家主,這一套早就練得爐火純青。

于是他也含笑道:“伯嚴兄請。”

孟肅,字伯嚴。

秦瑞挑出來的随行人員沒有傻的,即使一時沒理解兩人打的啞謎,也不會把困惑寫到面皮上。

孟肅對一個下人吩咐道:“去,看看少莊主在做什麽,秦家大駕光臨,這小子也不知道出來迎接。”

又對秦瑞拱手:“犬子失禮,我這個做父親的先代為賠罪了。”

“少莊主刻苦勤勉,大概是因要事而誤了時辰,哪像我家那個小兔崽子,就知道玩。”秦瑞給了孟莊主一個臺階,随後話題一歪,感嘆起他不争氣的兒子來。

孟肅卻順勢誇了秦思源幾句,畢竟老子再怎麽罵兒子也是家裏頭的事,他這個外人是萬萬說不得的。

秦思憫落後半步跟着父親,無論聽到什麽,表情都沒有絲毫的動容。

而此時的孟少莊主孟休,正在盯着他的幼弟孟傳臨帖。

孟傳才六歲,矮墩墩的一個小娃娃,筆都拿不太穩,就要站在他的專屬小桌前抄書練字了。

孟少莊主蹲在幼弟身側,手肘支在膝頭,兩只手掌托着腮幫子,愣是把一張俊臉擠得五官亂飛。

孟傳畢竟是小孩子,早就坐不住了,眼睛骨碌碌地一轉,故意問自家大哥道。

“秦家來人了,大哥不去迎接嗎?”

孟休頭也不擡:“與你無關,安心練你的字。”

“哎?可是我想去看看大嫂耶,我還沒見過大嫂呢。”小孩子藏不住心思,被拒絕了的孟傳萬分失落。

孟休道:“沒事,很快就不是你大嫂了。”

端的是一個冷酷無情。

不就是抄一天的書、練一天的字嗎?他小時候吃過的苦,弟弟也別想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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