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山海書9

山海書9

“天臺山啊……這些常人難走的小路,雖然偏僻,卻也有些清淨景趣。”

劉備背着雙手,大步往前走,秦琢緊緊綴在他身後。

這位年老的帝皇,他的雙腿已經幾乎看不見了,但他還是竭力表現出兩腳的邁動,不願顯出絲毫的虛弱。

他突然止步,伸手兜住一縷霞光,緩緩合攏五指,似是想将有形無質的落日餘晖抓在手中。

“多好的夕陽啊。”

可惜,抓不住的,無論是霞光還是其他什麽。

秦琢雖不是悲春傷秋之人,但也心思細膩,而此情此景險些令他淚流滿面。

劉備回首看着他笑,還揶揄道:“咦,阿琢的眼睛怎麽紅啦?”

這神情,這語氣,實打實的像是在逗小孩子。

秦琢眨眨眼,心道他頂多是心裏怪難受的,克制一下,也不至于直接哭出來吧?

于是他說:“哪裏有?主公看錯了!”

劉備看着秦琢通紅的眼眶嘿嘿一笑,想到你小子都這樣了,還跟我犟呢,嗐,算啦算啦,還是給阿琢留點面子吧。

“阿琢。”劉備開口,“給我講講我死後的事吧。”

劉備的“死後”,自然是白帝城托孤之後,他已經知曉了季漢的結局,卻還是想知道季漢是怎麽熬過那段艱難的時間的。

秦琢打起了精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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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為了給周負送書,他恰好重新看過《蜀書》,如今對着劉備講述起來也是游刃有餘。

随着他平緩的敘述,劉備的神情不斷變化着,時而憤怒,時而惋惜,時而露出刻骨的心痛。

終于講到諸葛亮用七星燈祈禳失敗,隕落在五丈原的秋風中,劉備神色恍惚,輕聲道:“夠了。”

秦琢立馬閉嘴。

“謝謝你,阿琢,已經足夠了。”劉備習慣性地想伸手去揉一揉太陽穴,可指尖感覺到了魂體雲霧般的質感,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死去很久很久了。

而他的季漢,他的故人們,也已經離開很久很久了。

久到他現在下去,也未必認得出他們了。

“阿琢吶,再陪我這個孤魂野鬼,看一看夕陽吧。”

…………………………

劉備走了,走得很安靜,沒有打擾任何人。

直到徹底消散,他都忍着,沒有問秦琢是否回憶起了什麽,他怕得到的答案會讓自己失望。

那一聲“主公”,就已抵得上千言萬語。

衆人見秦琢孤身一人回來,便心下明了,沒有多嘴詢問劉備的下落。

畢竟是千年前的人物了,少數知情人也沒有什麽真實感,死了便死了,頂多嘆一聲可惜,再緬懷追念一下季漢先賢便罷。

除秦琢外,真正感慨萬千的,也只有長定公主東方介,連大大咧咧的蘇颦和心無旁骛的秦思憫都不甚在意。

匆匆一面,又匆匆離別。

秦琢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尋回了記憶,回望今天,又該作何感想呢?

“秦閣主!秦昆玉!”

蘇颦略顯驚慌的叫聲撞亂了秦琢紛雜的思緒。

他扭頭看向小步快跑的蘇颦,肅容道:“蘇護衛,發生什麽事了?可是還有蔡彬餘黨作亂?”

“不,不是蔡彬。”蘇颦在他身前數丈處放慢了腳步,臉色白得吓人,“是公主!”

“公主殿下?她怎麽樣了?”秦琢聞言一愣,脫口而出。

蘇颦急得滿頭大汗:“我也不知道,公主回來後就進了主帳,讓我在外面守着,沒有得到許可,便不準任何人進去。”

說到這裏,她小小地喘了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情,才繼續說道。

“公主很久沒動靜,我試着叫了兩聲,都沒有回應,我怕公主出了意外,就進去看了一眼,沒想到……沒想到公主居然暈倒了,怎麽叫都叫不醒!”

長定公主出事,你不找其他親衛,先來找我?秦琢好氣又好笑,怕不是先前他找到少昊之國,又被劉備認成故人,讓他的形象在蘇颦心裏逐漸玄乎起來。

秦琢道:“蘇護衛莫急,吉人自有天相,公主殿下定能無恙,軍中可有醫師?”

蘇颦連連點頭,硬憋着眼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先去找醫師。”秦琢斬釘截鐵道。

蘇颦像是一口氣終于喘上來了,拍了拍胸口,斷斷續續道:“我已經讓馮老大去請了,我就是想問問秦閣主,你們和公主……沒有遇到什麽特殊情況吧?”

這裏的“你們”自然是指秦琢和劉備,東方介身體康健,突然暈厥,最大的可能是三人外出時碰到了什麽。

倒不是蘇颦懷疑秦琢,只是作為長定公主的親衛,她必須對公主的安危負責。

“特殊情況?”這麽一問,秦琢就想起來了,“嗯,确實是有的,但我不敢篤定是這個原因。”

“什麽?秦閣主呀,都這個時候了,你就別藏着掖着了,直接告訴我吧,你們到底遇到了什麽?”蘇颦急了。

秦琢依然不疾不徐:“這是公主殿下的秘密,未得允許,不便告知,還請見諒。”

蘇颦跺了跺腳,一把扯住秦琢的領子:“廢話少說兩句吧,先去看公主!”

言罷,便一陣風似的,卷着秦琢飛速往軍營裏頭去了,揚起一地沙塵。

“哎!蘇護衛放手,放手!勒到脖子了,蘇護衛!”

蘇颦抓着秦琢闖進了主帳,帳內陳設簡單,一張桌案,一張板床,一個武器架,就再無其他了。

東方介躺在床上,明亮的雙眸閉合,安安靜靜的,仿佛只是睡着了。

一個年近花甲的女醫師坐在床邊,老醫師身披青褂,一頭銀發梳得十分整齊,精神矍铄,雙目清明,沒有絲毫渾濁。

馮存志沒有進帳篷,扶着大刀,筆直地站在外面等候。

“薛醫師,公主怎麽樣了?”一撩開簾子,蘇颦就急急問道,也難為她在這麽焦急的心境下還記得壓低聲音了。

姓薛的老醫師收回給東方介診脈的手,轉而捏了捏鼻梁:“公主這狀況來的古怪,老身暫時也診斷不出。”

薛醫師說着往後瞥了一眼,看到秦琢便雙眼一亮:“這位年輕人是……”

“他是蓬萊秦家的執事秦昆玉,哎呀,您老先別忙着看人家了,再看看公主呀!”蘇颦擡高嗓門嚷嚷了起來。

薛醫師沒好氣道:“老身既有閑心看這年輕人,你就該意識到公主沒有大礙,不然老身比你還着急呢!”

“是,您老是公主奶娘,自然擔心公主,但公主這樣睡着也不是辦法呀。”蘇颦上前攙住了薛老醫師的胳膊,軟語勸道。

薛醫師眯了眯眼睛,被安撫了下來,她道:“公主脈象平穩,靈力也不曾阻塞,還隐隐有更進一步之勢,只是靈臺混沌,似乎被什麽東西蒙蔽了神識。”

“靈臺混沌?您老千萬別吓我?神識出事了還不嚴重呀!”蘇颦打了個哆嗦,驚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身體上的傷好治,但魂魄出了問題,很有可能會演變為永久的傷害。

生死人、肉白骨的靈丹妙藥,大乾皇室一抓一把,但治療神魂的天材地寶向來有價無市,就算是皇帝想要,也得費上一番功夫。

長定公主當然是值得皇室費功夫的,問題在于,她等不等得起。

薛醫師沒有說話,而是轉過眼珠,直直地盯着秦琢一頓猛瞧。秦琢有些別扭,他不是沒有被家中長輩這樣打量過,但這位醫師的眼神……不好說。

不是老人家看孫子,也不是丈母娘看女婿,更不是女子看情郎。

反而像某個熱衷于招貓逗狗的纨绔子弟,看上了一只油光水滑的漂亮寵物。

好可怕。

秦琢心裏發怵,悄悄往門口挪了一步。

“秦昆玉是吧?真是個品貌非凡的年輕人啊。”薛醫師幽幽的聲音在秦琢耳邊響起,“躲什麽躲,展眉和公主在這兒呢,老身還能吃了你不成?”

看着老醫師笑眯眯的臉,秦琢尴尬地朝她一笑:“晚輩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

“哎?說的什麽話,你怎麽幫不上忙?”薛醫師大聲打斷道,“你呢,就好好在這兒待着,等我們公主醒來再說!”

不等他回答,蘇颦就搶白道:“薛醫師,您老懷疑他?”

話音剛落,就被薛醫師狠狠敲了一下額頭,委屈地捂着腦門痛呼起來。

“怎麽說話的呢!”薛醫師氣得翻白眼,反正都被點破了意圖,便幹脆破罐子破摔,對着秦琢擡了擡下巴,“不錯,老身不管你們是怎麽認識的,也不管他是秦家的還是孟家的,是普通弟子還是長老執事,就事論事,這個年輕人是最可疑的。”

蘇颦瞪大眼睛,努力維護秦琢道:“可是秦昆玉有什麽理由……”

薛醫師也毫不客氣地反瞪回去:“那你不妨說說,蔡彬有什麽理由造反?”

蘇颦頓時啞火了。

“呃……”秦琢小心翼翼地插話,“你們不覺得,蔡彬身上的黑紋有點奇怪嗎?”

薛醫師和蘇颦同時轉向了他,異口同聲道:“黑紋?什麽黑紋?”

“就是他皮膚上,有一種特別詭異的黑色紋路,還伴有黑霧湧現,我秦家弟子朝他射了一箭,就是被那股奇怪的力量阻擋了。”秦琢向他們描述道。

“老身在後方坐鎮,展眉,你注意到了嗎?”薛醫師茫然地扭頭問蘇颦。

蘇颦莫名其妙:“我?我沒看到呀?”

“蘇護衛沒看到嗎?非常明顯啊,黑紋浮現時,蔡彬的雙眼似乎都是猩紅的。”秦琢也愣了。

蘇颦與薛醫師面面相觑,随即一起轉向秦琢,同步搖了搖頭。

“沒看見,一點兒都沒看見。”

難道他們真的看不到?怪不得這麽邪異的力量,當時卻沒有人做出反應。秦琢苦惱地揉了揉太陽穴。

莫非又是他某個的特殊之處?可以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什麽的……

嗯,還是得問問周負,今晚就去找他吧。

想到這裏,秦琢便含糊了幾句,帶過這個話題,問起了長定公主的情況。

好在她們也沒有過于糾結,薛醫師風輕雲淡地摸了摸東方介的手腕:“神識嘛,對老身來說還不是天塌下來的大事,老身只是比較好奇,這種狀況是怎麽出現的。”

秦琢苦笑道:“晚輩也不知詳情,只問薛老醫師一句,公主殿下何時能醒來?”

薛醫師輕輕瞥了他一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就這麽肯定老身有本事讓公主蘇醒?”

“薛老醫師說笑了,高人裝庸人,可比庸人裝高人要困難得多。”秦琢低眉含笑道,俊秀如玉的面龐襯托着溫潤平和的氣質,氣度超然,不同俗流。

薛醫師的笑容真切了些,顯然很是受用:“那也是對于另一個高人而言,凡夫俗子可未必能有這樣一雙慧眼。”

秦琢口中稱是,心裏卻暗想,這明明是薛老醫師自己抖露出來的訊息呀。

先前薛老醫師說她戰時身在後方,用的詞是“坐鎮”。什麽人物才能用這個詞?自然是能憑借一己之力扭轉戰局的高手。

蘇颦驚喜道:“早說嘛,原來薛醫師有把握救醒公主啊,害我擔心了那麽久!”

“你呀,這個急性子,就該好生磨一磨。”薛醫師拍了拍蘇颦的頭,“好了,時間也差不多了,公主該醒了。”

話音剛落,他們就看見東方介的手指抽動了一下,似乎是下意識地去抓武器。

“朕……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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