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昆侖玉1
昆侖玉1
“當今治下,竟然還有丢棄孩童的事情發生嗎?”孟休的神情有些凝重,“明寓道長是男兒身,男孩尚且如此,被丢棄的女嬰又有多少呢?待此間事了,我要請湯祭酒寫一封表文,奏報于今上。”
齊聖山莊是書院,孟家人是沒有在朝擔任要職的了,但從這裏出去的官宦不少,與孟家往來密切的官員也不少。
明寓道:“孟少莊主的這份心意已是是難得了,只是民間風俗如此,孟少莊主的表文未必管用……啊,我沒有說當今皇帝不好的意思,但是皇帝對此,恐怕也是有心無力啊。”
孟休耷拉着眼皮,陷入了沉默。
沒過多久,前方忽然傳來了邵唐的聲音:“常羊山就在前面,大家加強警戒。”
孟休低頭看去,遠遠便看見山體上縱橫交錯的裂縫,宛如一道道醜陋猙獰的疤,無聲訴說着當時情況的危險。
忽然,孟休注意到了山頂有一個小小的白點,好像還在不斷異動。
白……點?
是之前那個白衣人!果然是他在搞鬼!
孟休連忙讓明寓飛過去,近了一些,發現那白衣人也擡着頭向他們望來,笑意掩不住殺氣。
而他的手中,正捧着刑天緊閉雙目的碩大頭顱。
“不好,他拿到了刑天的頭!”孟休驚叫,“他、他是不是解開了刑天的封印?”
似乎為了印證他的猜想,白衣人身後的濃霧盡數散去,露出了一個巨人的身軀,不是刑天召喚出的泥人,而是一具真正的血肉之軀!
那個無頭軀體手持一面巨盾,身上滿是泥土和鮮血,四肢上還有清晰的傷疤留存,塊塊肌肉隆起,蠻橫地昭示着無匹的力量。
巨人每走一步,大地便顫抖一次,爆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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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天……刑天他出來了!”
明寓的嗓音也在顫抖,險些控制不好靈力,把孟休和黑石子丢下去。
孟休還算鎮定,輕咳一聲,糾正道:“确切來說,是沒有頭的刑天——刑天失去了頭顱,也就失去了理智。”
“回來!都回來!”邵唐厲聲大喝,“不要靠近!列陣!”
有了主心骨,四散的煙霞頓時向中聚攏,五彩羽衣在狂風中交織,靈光萌發,将衆人護住。
白衣人好整以暇地看着道士們,末了他擡起一只手,輕輕向他們揮了揮手,徑直消失在了原地。
明寓急聲道:“大師姐,那人帶走了刑天的頭顱!”
邵唐深吸一口氣,一眨不眨地緊盯巨人的身軀,沒有立刻回答。
卻見孟休一把将黑石子丢下,用靈力托着它,令它安全降落到地面上,随後對邵唐道。
“我和明寓道長去追,我能感應到他的位置,你們控制住刑天身軀,不要讓他跑到百姓居住的地方去!”
邵唐緩緩道:“義不容辭。”
有膽小者縮着脖子嗫嚅:“大師姐……要不我們還是……”
“住口!”邵唐冷冷地橫了那道人一眼,“你們修行是為了什麽?”
“修行……”
“當然是為了成仙啊……”
衆人面面厮觑,零零散散答道。
邵唐指着下方肉眼可見地狂亂起來的無頭巨人,聲如清泉叩入衆人心房:“這,亦是修行。”
“千錘百煉,方成神仙。”
她的面容依舊清冷,七彩羽衣裹在身上,眼前的兇險沒能讓她有絲毫的動容,仍然超然出塵,恍若谪仙。
“衆弟子聽令,列——登雲陣!”
衣袂如水湧動,向四周飄然散開,站定了八門的位置,道士們的氣機在騰挪中逐漸趨同,最終完全合為一體。
邵唐占據了陣眼,五指大張,将四時八風握于指掌之間,靈光落在她身上,氣息頓時暴漲,羽衣流光溢彩,光華下滿是昂揚的戰意。
“黑石子,拜托你再跑一趟,向我萬象洞的掌門報信。”
邵唐平淡的聲音随着冷風飄蕩,黑石子舔了舔爪子,瞳孔裏閃着寒光。
随後它一甩尾巴,向來路疾奔而去,三兩下就消失在衆人的視線裏。
明寓拉着孟休,對邵唐道:“大師姐,那我……”
全力抵抗着無頭刑天的威壓,邵唐頭也不回:“你聽孟少莊主的。”她一手平推,像是在抵擋着一座壓來的大山,整條手臂微微地顫抖。
看了一眼被無形的力量困在原地的刑天,明寓咬了咬牙,低頭道:“我們走。”
“走這邊,那個白衣人往南邊去了!”孟休擡高了嗓門,“他速度不算快,我們一定能追上的!”
有個年長些的道人叮囑他們說:“你們不要靠太近,跟住他就好,等候支援。”
“明白。”
明寓與孟休駕風向南,黑石子狂奔往西,邵唐與十幾個萬象洞道人暫時困住了發狂的無頭刑天,但這并非長久之計。
山雨欲來。
…………………………
秦琢在風雪中跋涉,呼出的白霧氤氲了他的眉眼。
小鵹在他眼前上下翻飛,叽叽喳喳,活力四射。
“昆玉閣下,您已經好久好久沒回昆侖了,您去哪裏了呀?”
“青鳥哥哥也是,當年一去不回,為此娘娘還親自出山找過他呢。”
“開明戰死了,陸吾在看門,大鵹姐姐陪着娘娘,英招在懸圃深處沉睡……”
“玉山只剩下我一個了,整座昆侖也空蕩蕩的,遠不如當年有生機。”
小鵹自顧自地說着,但并沒有強求秦琢應答,她似乎只是想找個人把心裏的話倒一倒,不然就要憋死了。
走了許久,小鵹突然拍着翅膀落了下來,在無暇的雪地上留下兩個小爪印,她仰望着眼前拔地而起的山丘,往後跳了兩步,看向了秦琢。
“昆玉閣下,往前就是衆帝之臺了,不周君不允許我們随意靠近,您自己上去吧。”
小鵹瑟瑟縮縮,期期艾艾道,眼珠裏閃過一絲清晰的驚恐。
“你很怕他嗎?”秦琢忍不住問道。
小鵹一愣,急忙狠狠搖了搖頭,大聲道:“我才不怕他。”
為了證明自己不怕不周君,她故意高高挺起胸脯,可是突然間想到了什麽,一下子洩氣了,蔫蔫地縮成一個小絨球,眨巴着小眼睛,看起來委屈極了。
“我沒有害怕他,其實、其實不周君除了兇了一點,冷了一點,不近人情了一點,總體來說還是很好的。”小鵹鼓了鼓雙翼,抖落不慎粘上的雪粒。
她垂着腦袋,輕聲說道:“如果換我去鎮守衆帝之臺,我想我大概是做不到,孤寂的歲月漫長到沒有盡頭,只有無邊無際的蒼白與靜默,光是想象就覺得恐怖——更何況對不周君而言,這樣的生活看不到盡頭,才是好事。”
“若是能看到盡頭了呢?”秦琢心下一緊。
小鵹道:“如果有朝一日,不周君說他可以離開帝臺了,那就說明他快死了。”
“快……死了……”秦琢微微睜大雙眼,連呼吸都近乎凝滞,“為什麽!”
小鵹晃了晃頭:“我也不清楚,這不是我能知道的隐秘。”說完好奇地看着秦琢,“難道您也不知道?不應該啊,當初羲皇……”
“小鵹。”
冷硬的聲音響徹了一人一鳥的耳畔,小鵹立即便止住了話頭,恭敬地向山丘俯首。
“拜見不周君。”
秦琢情不自禁地向前挪了半步:“周負!”
周負的聲音如昆侖神山一般空靈,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與神聖:“小鵹,繼續巡視昆侖,監察神山之百族,尤其要注意土蝼一族,他們最近過于鬧騰了。”
小鵹沉聲:“遵命,不周君,小鵹告退。”
不見其人,但聞其聲,這是秦琢第一次看到周負的這一面,高高在上,唯我獨尊,仿佛是一位執掌天下的帝王。
下一刻,秦琢就把這個念頭丢出了腦海。
開什麽玩笑,對着兩本書就能傻樂半天的家夥,怎麽會是帝王?
小鵹将臉從雪地裏拔出來,往秦琢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展開了青色光澤的羽翼,一飛沖天,消失在雲層中。
秦琢靜靜地站在原地,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周負說話。
他猶豫地開口道:“周負?”
半晌,他才得到了周負一句很輕很輕的回答。
“上來吧。”
秦琢吞了一口唾沫,莫名地感到緊張,胸腔震顫得厲害,心跳聲震耳欲聾。
他捏了捏拳頭,邁出了向前的腳步。
衆帝之臺在昆侖的西北方,風霜雨雪更盛,但每一滴雨水、每一片雪花,都仿佛有靈智一般主動避開了秦琢的周身,因此秦琢走了小半日,身上仍然是幹爽整潔的。
秦琢心知這是周負的手筆,不周君閣下總是在某些方面表現出別樣的體貼。
分不出東南西北,辨不清白天黑夜,秦琢走了一小段路,感覺身體漸漸沉重起來,宛如在水中行走,每一個動作都會受到不小的阻力。
呼吸愈發困難,全身都像浸沒在泥潭裏,行動帶着惱人的滞澀感。
“阿琢。”
恍惚中,秦琢聽到周負在喚他,聲音很輕,朔風一吹就破碎了。
但這簡單的一聲呼喚卻讓他精神一振,再往前走時,仿佛天地都為他讓開了路,越走越輕松,越走越迅速。
夢境裏的衆帝之臺是純黑的,現實中的帝臺卻被刺目的白色所主宰。
秦琢看不到周負端坐的那個祭臺,滿目都是蒼涼的雪色,一旦看久了便頭暈目眩。所以當視線裏出現一抹暗沉時,秦琢幾乎熱淚盈眶。
他朝着那抹黑色奔去,跑了兩步就發現那不是帝臺。
而是一個大洞。
他腳步一頓,還沒來得及看清它的全貌,秦琢的心底就浮現出了它的名字。
——穹闕。
那個大洞就是被衆神多次提到的穹闕!
沒有聽到周負阻止,秦琢便繼續往穹闕走去,離得近了,他才發現穹闕其實并不是純粹的黑色。
看上去是個大洞,但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它都是個洞,并不會随着角度的改變而變扁變薄,但它又不是一個球體,秦琢甚至都說不清它具體有多大,仿佛穹闕根本不存在“體積”這個概念。
它的邊緣一片混沌,什麽都看不到,但中心又透露出各種交織的色彩。
秦琢記得,周負曾說過這個穹闕是無害的,因此得以保留,于是他放心大膽地又接近了幾步。
他終于看清了穹闕中顯示的景象。
那是一個秦琢從未見過的地方,方方正正的建築拔地而起,高低錯落,各不相同,建築的表面光滑如鏡,不知是用什麽材質構築而成的。
豔陽高照,晴空萬裏,漆黑寬敞的道路如同一條條巨蟒,四通八達,甚至有些部分如蟒蛇昂起了上身,如長虹一般飛架兩端。
道路上滿是奔跑的鐵皮盒子,盒子下裝着四個車輪,速度不比禦劍慢多少。
秦琢還在這個場景中看到了人,和他別無兩樣的人。
那些人穿着樣式奇怪的衣服,裹得鼓鼓囊囊的,男子和一小部分女子還留着短短的發茬,不論青年還是老人,面上都很少留有胡須。
秦琢的思維幾乎停滞了,他已經眼花缭亂,一時不知看哪裏好。
“周負……”
他夢呓一般喚着不周君的名字。
“我在。”周負的回答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那是什麽地方?”秦琢盯着穹闕,不敢有絲毫錯眼,“你……是故意讓我看到這些的嗎?”
周負沉默了半晌,才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