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擺攤的男子一看小豬朝自己張嘴巴,激動得眼睛都亮了,他受敖元之托要照顧諸星子,自然暗下觀察過了,畢竟是狼妖,嗅覺靈敏,早就猜出他是一只小豬,這頓布施,便是專門為他準備的。

只要讨好了小豬,就不愁未來賺錢的機會。

這麽一想,就趕緊拿出一塊薄薄脆脆的棗餅喂進小豬嘴。

小豬咔嚓咬進去,吧嗒吧嗒地嚼着,眼睛直直地看向攤主,以表感謝之情。

攤主臉都紅了。

霍玄氣得心都在疼,可懷裏小豬吃幾口就用濕漉漉的鼻子拱自己下巴,他又氣不起來了,看小豬眼睛掃視桌上的食物,索性将他放到桌上,給了攤主一錠金子,讓小豬敞開了吃。

攤主忙将錢退回:“這是我們祭神大典的活動,布施食物是給自己積攢功德,你給了我錢,我豈不是沒了功德?你要給錢,我可就要收攤了。”

小豬立馬急了,還有糖霜餅沒吃呢,他收着力道給了霍玄一蹄子,霍玄只好收回了錢。

周圍的人第一次見布施小豬的,都當小豬是霍玄的靈寵,畢竟小豬流浪很稀奇,但修士養靈寵不稀奇,看這小豬也不比隔壁的小貓大,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還戴着珍珠和玉镯呢,紛紛拿着點心要投喂他。

小豬只吃自己喜歡的,可光喜歡的都能張個嘴巴吃個不停,完全沒休息的時間。

攤主看他小豬鼻子翹起追着食物吃,着急的時候還發出哼哼的聲音,歪頭時眼睫毛顯得格外翹,心裏喜歡得不行,要不是看這小豬被霍玄不錯眼珠地緊盯着,都想抱來好好摸一摸了。

摸不了的人,只能趁着喂食的功夫,在那小豬鼻子上點一點。

“哎呦,這真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小豬,瞧這眉心還長紅點呢!是主人畫上去的吧?”

“哼哼!”那是朱砂痣!

“身上真幹淨,主人應該常常給你刷洗吧,瞧這小蹄子,玉似的。”

Advertisement

“哼哼……”謝謝。

諸星子在小攤上吃了好一會兒,每樣都嘗了嘗,吃得都累了,這才朝攤主無奈地笑了下,一副只能幫你積攢功德在這兒的樣子。

攤主看呆了。

霍玄一把抱起他,徑直往客棧的方向走。

諸星子本來也走不動了,在他懷裏休整了下,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上居然還拿着甘蔗,再看上面貼着的紅布,驚訝道:“你是去猜謎了呀?”

一提這個,霍玄就想起那會兒自己找不到人的慌張,咬牙道:“真是眼睛都不能移開一分半點兒!”

聽他這麽一說,諸星子也想起自己為了點兒吃的險些把兄弟忘了的事,很不好意思:“我以為你買東西要很久……”

霍玄不再說什麽,回了客棧,就要把那根甘蔗放在牆邊再好好捏捏他鼻子,誰知才放下,身後便傳來小豬小小的聲音:“那個……甘蔗要先嘗一截才知道裏面是不是好的。”

霍玄一愣,不敢置信地回頭:“你沒吃飽?”

小豬立馬紅着臉搖頭:“你平時吃得少,不知道!有的甘蔗裏面是壞的,我現在幫你嘗嘗,要是壞了你現在就可以去找老板換,到明天再發現,人家都不認了。”

“……”霍玄只好拿起甘蔗問他,“要多長?”

小豬仔細看了看,走到了粗的那一頭:“這邊,砍一截就可以。”

霍玄用自己的劍砍下一截,幾下便将表皮削幹淨。

這甘蔗很新鮮,汁水豐厚,削了皮後,在燈光下白得透光。

諸星子趴在椅子上,兩個蹄子抱着甘蔗嚼着,他先咬進一小口,然後哼哧哼哧地嚼,甘蔗汁在嘴裏瞬間漫延開,滿口都甜滋滋的。

小豬:“很新鮮,沒壞沒幹,不用換了。”

霍玄:“……”

好久沒吃過甘蔗了,他嚼着甜甜的汁水,忍不住道:“我最喜歡吃甘蔗了。”

霍玄:“……你不是最喜歡吃面條嗎?”

小豬小心地吐出嚼完的甘蔗皮,又咬了一小口脆脆的甘蔗,微翹的豬鼻子一拱一拱的:“我……我都喜歡。”

看他嚼來嚼去的甜蜜樣兒,霍玄真想把他也給嚼了。

“以後不要亂吃別人的東西,別人給你什麽你都吃,也不怕中毒?”

小豬一愣,嚼甘蔗的動作慢了下來:“我從小出生的地方,壞人很少,所有人都喂我吃東西,等離開王虛觀,那時候想填飽肚子都難,更不會在意這個了,後來到了九幽城,大家都是熟人,他們感激我幫他們鎮宅,都會喂我吃東西,我自己不會狩獵,不會做飯,我從小就是吃着別人的東西長大的……我就是這麽吃人家東西長大的。”

霍玄僵住。

他本能地伸手要去摸小豬,小豬已經低頭啃甘蔗了。

霍玄只好道:“你想吃什麽,以後告訴我,不要随便吃別人的東西,萬一壞人想将你拐走,豈不是擺個攤就行?”

小豬眨了眨眼睛,又聽他說:“也不知道是誰當初說,豬不害人,人來害豬的?”

“……當初是你騙我!”小豬瞪他,鼻子都紅了。

霍玄:“是我騙你,可你也太好騙了,別人一把仙草把你從劍山騙到了我的洞府,你有這種一騙一個準的經歷,我更要将你看好了!”

聽到這裏,諸星子就想到當初在劍山的事,也意識到了自己過去有些心大……只是他從小到大都沒有因為吃別人東西出過事,又從未有誰能傷害得了他,久而久之,他确實失去了警惕心……嚼了嚼甘蔗,小豬低聲對霍玄道:“我知道了。”

霍玄看小豬低頭悶聲嚼着甘蔗,咀嚼的幅度都變小了,鼻子還一抽一抽的,也不像之前那樣往上微微翹了。

心底莫名緊張,趕緊把小豬抱起。

小豬眯着眼睛,像是嚼累了有些犯困,眼角有些濕漉漉的,他說話帶着鼻音:“霍兄,怎麽了?”

霍玄半晌說不出話來。

小豬看他不吭聲,便嚼完了嘴裏的甘蔗,輕輕吐到桌上,蹄子揉揉臉,把嘴邊的甜汁水都揉到蹄子上:“好髒……我得洗一洗。”

霍玄又看了他幾眼,随即抱着他出去,讓樓下的小二送熱水來。

小豬似乎也不想蹄子上黏黏的甘蔗汁粘到地上,乖乖伸直蹄子蜷縮在他手上。

霍玄看他繃着身子,直接揉揉蹄子把小豬抱到懷裏,任由蹄子弄髒衣服,他道:“先忍忍,馬上給你洗幹淨。”

小豬嗯了聲,餘光發現他衣服上多了幾個豬蹄印,又瞄了眼他衣袖邊的雲紋,忍不住道:“我踩出來的印記并不比雲紋難看,這些雲紋還要畫,多費功夫?還不如請我去沾着墨水踩幾腳……”

霍玄一頓,居然認真想了想:“以後我的衣服,便請你來踩好了。”

算你識相。

小豬只哼了聲。

熱水來了,關上門,霍玄把小豬放進水盆裏,先搓洗小豬的背部。

水盆裏的熱水只淹到小豬的肚子上方,諸星子低頭把鼻子往水裏泡了下,扭頭對霍玄說:“你要不問掌櫃借把軟毛刷子吧?那樣洗得快一些,也刷得幹淨。”

“不用。”霍玄已經洗好了背部,開始洗他的四只小蹄子,“我能給你洗幹淨。”

諸星子本來想說什麽,這時感覺男人修長的五指和劍繭在豬蹄和腿部輕揉着擦過……別說,這清潔力度似乎也不比刷子小,便滿意地點點頭。

霍玄看他頻頻點頭,唇線抿直,忍不住揪住了他的小尾巴。

小豬一驚,回頭看,那只大手正捏着他的小尾巴搓洗,毫無雜念的樣子。

“吓我一跳,我以為你要把我尾巴扯斷了。”

“……”

洗得差不多的時候,小豬就不讓他碰了。肚子下面的地方,小豬往下一沉,泡在水裏說:“我自己來。”

霍玄收手,看他在水裏撲騰着自己洗,又從旁邊的水盆裏擰起毛巾,給他擦臉和鼻子。

豬鼻子被擦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往上拱他,霍玄沒忍住,捏住那截鼻子揉了揉,不等小豬抗議,把洗好了的小豬擦幹抱回了床上。

小豬洗得格外清爽,往被子上一趴正要說話,就聽霍玄道:“還要吃東西嗎?我喂你?”

……當我是豬啊?他下意識想罵這句話,忽然想到自己就是,哼道:“不要了,早就飽了。”

霍玄出去洗澡了,等回了屋,脫下外衣便在他一旁側躺下來,将他攏在懷裏啞聲道:“我以後再也不那麽對你說話了。”

“什麽?”

“你想吃誰的東西就吃誰的,我看着,不讓別人害你。”

“……”

諸星子這才明白霍玄在說前不久的話題。

他一動不動。

其實那會兒沒生氣,洗了個澡,他都要忘掉那會兒的難過了,當時聽了霍玄的那番話,發覺自己确實被騙了很多次,仔細一想,心裏不禁酸楚起來,怎麽就這麽多人騙他?

現在已經不傷感了。

他說:“霍兄,你說的其實很有道理。這世上什麽人都有,我又吃了你的長生丹,真的要防備一些。”

霍玄身子微僵:“……別提長生丹了。”

諸星子:“那我們聊聊別的吧,剛洗完澡,身體熱乎乎的,我也睡不着。”

霍玄抱着他的手收緊了,嗯了聲。

諸星子:“你說奉極天尊那句奇奇怪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真是想不通,難道是說愛一個人就要殺一個人嗎?還是說殺一個人就要愛一個人?這也太自相矛盾了吧?”

霍玄皺眉,本能覺得不是這樣:“不管他。”

“好吧……”

沉默半晌後,霍玄看懷裏的小豬還睜着眼睛,疑惑:“怎麽不說話了?”

小豬嘆氣,凝重道:“我還在想奉極天尊那句話,怎麽都想不通,可又覺得這句話很親切……你之前說通過馬三娘看到我的上輩子,我既然曾是他的弟子,可他為什麽不直接來找我呢?我是犯錯了嗎?”

霍玄想也不想道:“你不會犯錯,你想弄明白這些,我們盡快找到他就是。”

小豬嗯了一聲,翻轉了下身子,還是睡不着:“霍兄,咱們繼續聊聊。”

“嗯。”

“我不知道說什麽了……不如給你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吧?”

霍玄把他往上抱了抱:“講吧。”

諸星子小時候的故事都對九幽城的人講了無數遍了,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他說:“我雖然是小豬,但比人還聰明,人基本不會記得剛出生的事,但我出生後,所有的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

比如出生那一天,天上有一輪圓月他記得,抱起他的老道長當晚就在道觀集合所有道士,将他的名字記在了道觀的冊子上,還為他定下了抓周宴,他也都記得。

小豬一百天的時候,早就可以自己走動了,抓周時,他精神奕奕地站在道觀爐鼎前的長桌上,繞開琳琅滿目的玩具,用鼻子去拱一個道士的道袍。

這倒沒什麽深意,那小道士的袍子裏塞了許多青棗,他親眼看到對方在山上摘的,想拱出一顆嘗嘗,結果還沒得手,就聽周圍歡呼起來。

尤其是那老道長:“道豬!真乃天賜道豬啊!我這就為他去縫制道袍,指不定日後就從我們道觀飛升成仙了呢!哈哈哈,真如此,那我們這小小的道觀,可就真的蓬荜生輝了!”

大家也激動不已,畢竟神仙托夢這事耳聽為虛,小豬抓周抓道袍,卻是眼見為實,無論如何,這确實是和他們非常有緣的一只小豬!

自那以後,比他先進道觀的人都叫他師弟,晚進道觀的則叫他師兄,香客們知道他是鎮宅豬,上過香後也時常過來看他。

小豬整日穿着一件小道袍在道觀走來走去,從未有人呵斥,有的小道童甚至一見他,就雙手合一地對他鞠躬,仿佛他真是主持道長的親傳弟子。

因為是鎮宅豬,道觀的人自然不敢殺他母親,所以諸星子從小是在母親的關愛和道士香客們的寵愛下長大的,那段時光确實很快樂。

直至三年後,瘟疫,戰亂……母親染病死了,老道長出門被抓走了,道觀亂了,他發覺有人要吃自己時,提前逃出道觀。

那時候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回王虛觀了,豬的一生沒有多少年,出去當野豬也兇多吉少,他長得這麽小,就算活下來,大概也只能去撿別人不要的東西吃吃吧。

“幸好我是一只鎮宅豬,就算踩進了陷阱,也把那陷阱鎮住了,所以才能保住性命,還和乘風交朋友,這才有了後來的居所。”諸星子得意地說。

霍玄并不想聽到半點兒有關那老狐貍的字眼,可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認,沒有那老狐貍,諸星子當初的處境确實很危險。

如此一想,又恨起自己來……十七年前的他,居然只一門心思地煉長生丹!

“霍兄,”小豬甕聲道,“我講累了……你也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吧。”

霍玄頓住。

諸星子擡眼看過去,男人的反應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樣,臉上幾乎瞬間籠罩着一層恐怖的戾氣,可再一眨眼,那張臉就又恢複如常,對他道:“我小時候的事,沒什麽意思。”

“那你為什麽會去修煉呢?總有緣故吧?”

“我不知道。”

諸星子不解,他見過很多妖怪,也見過一些修士,沒有人修煉是沒有目的的,有的是為了成為一方霸主,有的是為了替天行道、匡扶正義,有的是受了欺負為了報仇,有的是為了長生或飛升,有的是不願先祖失望……

漫長的修行過程需要極大的毅力,沒有目的,又怎麽修行呢?

他一只小豬想活得久一點,都是為了吃更多好吃的,玩更多好玩的。

諸星子想不明白,于是決定用另一種方式問他:“那你為什麽會練長生丹?”

霍玄坦然道:“我靈根被廢,畢生都無法成仙,魔修壽命有限,左不過幾千年的生命。”

小豬若有所思:“你覺得幾千年的壽命不夠?你在追求長生不老,那你修煉的目的也是為了長生才對。”

“不。”霍玄突然看着他道,“你說你自出生就記事了,我也是如此。”

小豬愣住。

“自降生那一刻,我只知道我要找一個人,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我必須要找到他……一百年不行就兩百年,兩百年不行就一千年,一千年不行就一萬年。所以幾千年不夠……”

本來都已經昏昏欲睡了,一聽這話,小豬當即駭然地看着他,只覺得吞了長生丹的自己罪過大了:“那……那你後來找到了嗎?”

霍玄默默垂下眼睑,眼睛笑了笑:“找到了。”

諸星子也笑了,睡前聽到一個圓滿的結局,真讓人欣慰。

剛剛他都已經開始想象自己餘生蹲在爐子前,拼命燒火煉化丹藥累死累活的情景了。

沒了壓力,他放心地閉上眼睛打哈欠:“你找到的那人在哪呢?有機會給我介紹介紹吧。”

“……”

霍玄盯着那張安然的小豬臉,似有千言萬語。

諸星子等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就在靜谧中睡着了,一夜美夢。

……

翌日醒來,諸星子完全把這事兒給忘了,霍玄也不提,兩人出去吃吃玩玩,一天很快過去,天黑後,諸星子想起明天就是祭神大典,便坐在桌邊攥着那面小旗思考明天的對策。

霍玄:“睡吧,城隍神逃不了。”

諸星子倒是不質疑這個,他說:“讓子孫還陽的債,他躲不過去,可當年晉少安到底怎麽死的……現在是死無對證了,又過去了五年,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搞清楚。”

十五歲,一個貪玩的孩子正是身體強壯的時候,若生了病,又是獨子,晉家那樣的人家自然會為他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僅僅因為風寒就幾日內病逝,且咽氣不久就有城隍神過去用子孫的鬼魂還陽……如果晉少安的死有蹊跷,最大的嫌疑人自然是城隍神。

只是五年前,除了晉浦,所有人都只當晉少安病了一場,不會留下當初的相關物證,過去了這麽久,許多細節他們甚至都記不清了,想要弄清楚當年到底怎麽回事,沒有晉少安這個當事人站出來,城隍神怎麽說,也都是他的一面之詞。

霍玄道:“人死之前,自然會說真話。”在他眼裏,那個縱容假晉少安對諸星子下手的老家夥,本就沒必要活着了。

諸星子見他這麽有信心,只好收起小旗點點頭:“也是,這一路上比城隍神可怕的東西咱們都見過了,不怕!”

一聽這話,霍玄就知道他怕了,也不知道如何安撫,只道:“放心吧,我絕不讓人動你一根毫毛!”

“是麽?那我就替我的豬毛謝謝霍兄了!”

“……”

天一亮,總算到了祭神大典的日子。

諸星子沒讓霍玄為他換新衣服,他穿回了自己的道袍,手裏攥着小旗:“這種日子,還是穿道袍比較合适。”

霍玄仔細打量他,點頭。

端着身子不說話的時候,是個眉目舒朗的俊美小道士,一開口,就是粉粉嫩嫩的小豬樣……真是穿什麽都好看!

*

城隍廟。

廟宇裏外人滿為患,很多人要麽之前親眼看到了晉家兒子的慘狀,要麽已經過口耳相傳知道了其中緣故,如今再看那城隍神的眼神,已和之前大不相同了。

晉家是陵陽城首富,也是每年為城隍廟出資最多的人,連首富之子都能禍害,又怎麽能保佑他們一城百姓的安危呢?

既然有道法高強的修士要主動幫他們讨個說法,一驗這城隍神的好壞,他們當然沒什麽好說的。

晉少安的棺材早早放在了裏面,陳氏一直在門口等着他們前來,據說晉浦怕丢人,一直沒出面。

見他們到了,陳氏趕緊上前朝他們鞠了一躬,對他們說了接下裏的祭神事項。

諸星子看霍玄神色如常,揮袖便道:“不用改,一切照常。”

陳氏放了心,回頭又看了殿中神像一眼,壓抑着恨意對主事人道:“可以開始了。”

不多時,擂鼓齊鳴,外面放起了鞭炮,待擂鼓聲停止,晉家請來的樂隊便奏起禮樂,主事人上前,對天念起了祭文。

念的是如今城隍神劉将軍的生平,百姓對他的愛戴和追念……

除了霍玄和諸星子,所有人都已經跪了下去。

無論如何,他們不敢對神靈不敬。

禮樂聲中,霍玄取出劍中色鬼的魂魄,作勢就要往香爐裏扔。

真扔進去後,這魂魄轉世都不能了!

果然,不遠處的神像前,飄起的香煙位置登時變得古怪。

霍玄盯着爐中煙霧的方向,判斷那位劉将軍出現的位置。

對方顯然在試圖過來,想趁他不備救走那魂魄。

霍玄不動,雙手悄然結印,突然,衆人只覺得一陣風過去,人已經沖到神像前,霎時間紫光漫天,那只手已經将一縷金光拔出——

那些跪下叩拜的百姓還沒弄清怎麽回事,就聽神像中傳出憤怒的聲響:“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竟敢對我如此不敬!”

諸星子看霍玄都把那劉将軍的魂魄扯出了一大半,正要喊加油呢,聽他還怒了,氣不打一處來:“你算什麽東西要對你尊敬?作為神明,無視人道綱常,将自己禍害一方的子孫魂魄放進別人身體裏還陽,你這種人還要尊敬?哼,你不如去體會下被你那子孫禍害的人是何感受!”

劉将軍正在神像裏與霍玄竭力對抗,聽到這話,氣得沒穩住,竟被霍玄一把全扯了出來。

“啊——”

光天化日之下,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道金色的軀體,被霍玄從神像中拽出來,那軀體看起來并沒有實感,想來就是傳說中的魂靈了……

霍玄跟城隍神沒什麽好說的,抓着兩個魂魄不方便,看附近的爐子燒得正旺,反手就将那叫嚷着“祖宗快殺了他”的色鬼踢進香爐。

香爐瞬間燃起大火,火星濺起,只留下了色鬼的那一聲:“祖宗,救我——”

劉将軍沒想到霍玄下手這麽絕,瞪大眼睛,一時間都忘了動彈。

待回過神,再看向困住自己的法陣,逐漸猜出此人的身份。

修真界的高手突破到一定程度,就算沒有飛升,修為也是臨近仙人的級別,他這種只靠本地供奉起的人神,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更何況他現在面對的……應該整個修真界都畏懼的那位。

他此時也是不明白,若是其他宗門前來為晉家讨要說法,倒也說的過去。可霍玄給別人出頭,這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你想要什麽?”想來想去,他只能問出這麽一句話。

“還能要什麽?當然是要說法!”諸星子上前嚷道,“你用子孫的亡魂占據他人身體還陽,你認不認?”

劉将軍疑惑地看他一眼,這人體內并不見什麽修為,跑出來逞什麽能?

他道:“晉少安的死,當初已是事實,他父親晉浦求我救救他,我于心不忍,也确實讓他的兒子死而複生了,裏面的魂魄雖是我的子孫,可他知道且也同意了,并非我強迫!”

不遠處的陳氏聽到這話,眼睛都紅了,她恨聲道:“我兒不是晉浦的東西!你問過他,又問過我了嗎?你既然是神,難道找不到他的魂魄問問他?我再清楚他不過,他從小就犟,縱然是死,也不願意髒東西上身敗壞他的名聲!”

劉将軍毫不将她的話放在眼裏,笑道:“該說的,我都已經說過了,我并非強迫,而是滿足你丈夫的心願,你不滿,和你丈夫吵去吧。”

陳氏大叫一聲要沖過去,諸星子擋在她面前道:“你子孫當初被判了死刑,你卻給他還陽了,這是質疑當初判你子孫死刑的大官嗎?還是不把當朝律法放在眼裏?唉,真是當了神靈就瞧不起人的規矩了!沒天理啊!”

劉将軍氣急,還沒想到如何反擊,就聽諸星子突然面向衆人問道:“你們供奉這個劉将軍為當地的城隍神,想來也經常朝他許願。你們剛剛也都聽到了,咱們劉将軍為了滿足人家的心願,不擇手段連自己唯一的子孫都貢獻出去了,那你們平時的願望,他也都一一滿足了吧?”

“……”衆人面面相觑。

有人已經忍不住,捂嘴憋笑起來。

劉将軍眯眼,開口要說話。

諸星子再次打斷他:“人家是讓你救他兒子,你救不了就不救,把自己的子孫那破爛魂魄塞進人家兒子身體裏算怎麽回事兒?我說,是你幫人家兒子複活,還是人家幫你延續唯一的子孫性命?你可得說清楚了呀!對了,等晉少安壽命到頭了,你是不是又要為那色鬼再物色個好人家?各位家底好的,可要小心喽!”

對方僅有的泰然瞬間分崩離析,氣得魂魄都不穩了:“別胡說八道!想要什麽盡管說,一個死了五年的人,至于這麽大陣仗嗎?”

陳氏本來對自己孩子的死還心存疑慮,此時看劉将軍竟當衆狡辯,哭道:“我兒身體一直很好,當時突然感染了風寒,大夫都說喝了藥就沒事,為什麽他那麽快就沒了氣息?為什麽?你就告訴我,他究竟是怎麽死的?!”

“命數罷了!病死的人不計其數,你兒子只是其一,與我何幹?”說完,他不再管那邊的哭聲,望向了霍玄,“你到底有什麽目的?總不會真的在幫晉家讨公道吧?”

霍玄一副懶得與他說話的樣子,看諸星子一眼,道:“他謊話太多,問也沒用,不如直接把魂靈放進爐中冶煉個七天,服下後,自然能看出他五年前做了什麽。”

劉将軍不敢置信:“你、你敢?”

“有何不敢?”說罷,他扯着魂靈就一躍到外面的爐鼎前,一陣巨響,掌中噴出火焰,直将那魂靈往爐中壓制——

那魂靈奮力反抗,吓得大叫:“你若要寶物,給你一兩件便是!何必與我這小小地方神過不去!”

霍玄不理他,專心灼烤。

劉将軍還要說話,餘光就見那個小道士拍手叫好:“等着吧,我霍兄連千奇百怪的丹都煉得出來,把你的記憶煉出來,應該也沒什麽問題!”

“……”

百姓們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此時都不敢亂動,有幾個過于害怕的跑了,但大多數人不願意錯過親眼看神靈隕滅的機會,捂着眼睛看得很是聚精會神。

陳氏怔怔地望着那邊爐鼎的金光,其實來之前,她并不覺得能讓城隍神受到懲罰,只是做最後一博,想給自己孩子一個公道,讓百姓們都知道她兒子的冤屈……

可現在,她居然能看到這樣的一幕,仿佛自己真的在和神靈對薄公堂。

劉将軍拼力掙紮,發現自己無法從霍玄手中逃脫,急道:“我只做了還陽一事,晉少安那小子命薄,怪得上誰?”

霍玄哂笑:“晉浦說你在夢中告訴他,他兒子剛死那天就去了地府,這話你騙騙凡人還行,你覺得能騙得過我?”

人死後,第一日魂魄并不會離開那麽快,一般來說,會在屍體旁徘徊一陣才離開,就算離開,也會在七日內再回來一次。

民間百姓知道頭七,但只覺得這是傳說,因此城隍神說什麽,晉浦自然信什麽了。

晉少安若是自然死亡,他為何要撒這個謊?

“我、我沒騙你!”劉将軍一副咬死了不承認的樣子,“你就算把我逼死,他兒子的死也和我無關!再說人死不能複生,逼我有何用?”

到這一步,承認是死,不承認也是死,他又怎麽會承認呢?

霍玄正要再次使力烤烤這家夥,天上忽然烏雲翻滾,晴朗的天轉眼就變陰了,緊接着,一陣電閃雷鳴。

衆人還以為是天譴,吓得抱頭尖叫起來。

諸星子和霍玄同時擡頭。

只見一條通體發黑的蛟龍,正在烏雲中盤旋着!來勢洶洶。

諸星子以為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這時聽身後一個人喃喃道:“龍?是龍啊!”

他又擡頭看去,那蛟龍已經朝他的方向俯沖而下,對上視線的瞬間,他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這龍其實沒有龍角,嚴格來說,那根本不是龍,而是傳說中的蛟。

霍玄在那龍落地前,抓着魂靈便擋在諸星子面前,那蛟龍一看他面色兇狠,似乎有所顧忌,立馬轉了個方向,在陳氏前的空地落了下來。

地上的百姓們已經吓暈了一半,剩餘的一半不敢動彈,只呆呆地看着眼前夢一般的畫面。

霍玄本以為那蛟龍是城隍神的幫手,結印準備擺陣厮殺,下一刻,卻見蛟龍背上走下一個少年。

陳氏看到那少年,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少安?”

少年擦擦眼睛,朝她一拜:“孩兒不孝,讓母親傷心了。”

陳氏捂住嘴,随即嚎啕大哭地沖過去,卻只能穿過去那具身體。

這是晉少安的鬼魂,他死在十五歲,魂魄也只有十五歲的樣子。

這邊,諸星子合上嘴巴,看向那條好心的蛟龍,不料蛟龍竟也在看着他,滿眼笑意。

“……”他們認識嗎?

陳氏見自己不能碰觸兒子,忙擦着眼淚問道:“孩子,當初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快告訴娘,如果有冤屈,娘一定給你做主!別怕!”

晉少安在來的路上,已經聽蛟龍說了這些事,他跪拜了母親,又看了那邊慌張不已的劉将軍一眼,毫不猶豫将當年的事全都說了出來:

當年生病後,雖然意識不清,但他一直記得自己喝了什麽,灌入口中的根本不是藥,全是白水。

更準确來說,原本還有濃郁藥味的藥湯,一入口,就毫無味道。

盡管只有十五歲,可晉少安知道,生病後只有喝了藥才能盡快好,他分明聽到爹娘給自己請了大夫,大夫也開了藥,身邊的奴仆和他關系極好,就算奴仆害他,那還有好多次是他娘親口嘗過才喂的藥,他娘不可能分辨不出藥和白水的區別……

唯一的答案,便是那些藥一入他口,就變成水了。

冥冥中,晉少安深切地感覺到一股力量在阻止他恢複,有一次,他竭力睜開眼想告訴爹娘,可身體一動,就像是被什麽壓着,怎麽都起不來,想說的話,也一個字都蹦不出。

爹娘就在身邊,他卻說不出自己的苦楚。

就這樣,晉少安硬拖着病死了,他的魂魄甚至想在親人身邊停留一天都不行,他被那股力量強行帶到了冥界,再也無法出來。

他才十五歲,死得懵懵懂懂,又未與父母告別,他不甘心,不願意就這麽轉世,便一直在冥界的長河邊徘徊。

直到前不久,一個名叫奉極天尊的人出現,那人說很快就會有一條蛟帶他離開,他只需記得跟着那蛟走,不必回來。

劉将軍見晉少安魂魄都來了,就知道自己徹底完了,此時又聽他提及奉極天尊的名諱,更是面如土色。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奉極天尊怎麽會管這種小事?!”

沒人理他。

“又是那個奉極天尊……”諸星子擰眉喃喃,“不過他為什麽說你不必回去?你死的冤枉,可身體自從那色鬼脫出後,已經腐壞了,應該沒法還陽。”而且還陽之術需要人死七天之內才能施展,這都五年了,還能做到嗎?該不會要阻礙這少年的輪回吧?

晉少安出神地看着他,他從蛟龍敖元那裏聽了些關于諸星子的事,知道是此人和那位修為高強的男子幫忙,他的身體才不會被壞人繼續占據。

晉少安上前作揖,認真回道:“回恩公,那位天尊告訴我,這裏的城隍神即将隕落,日後會有新的城隍神出現,我……我便是新任城隍神的座下童子。”

諸星子張大了嘴巴。

【作者有話說】

我也沒想到自己能寫一整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