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可能沒有以後了”
“可能沒有以後了”
“莎莎,我喜歡你。”
六個字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在空氣裏。
少女錯愕地愣在原地。
衆人陷入沉寂,似乎都在屏着呼吸,等候莎莎的答案。
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這句話對他們來說,絕不僅僅只是一句大冒險而已。
那是少年再也無法克制的、噴湧而出的愛意。
莎莎擡頭對上大頭的眼眸,在那漫長的一秒裏,她似乎試圖透過瞳孔,确認他的真心。
可随後,她還是在環視一圈衆人後,選擇放棄深究。
“你們…是在大冒險對吧?”她無奈地笑了笑,沒敢再看大頭的眼睛。
莎莎向來很聰明。
被別人在游戲裏利用的真心,她選擇悉心保護好,原封不動地交回去。
只不過,這份聰明對大頭而言,卻是把比“我不喜歡你”更尖銳、更殘忍的利刃。
酒精借給他的那股勁再也無法支撐他的身體。
他像是斷了線的木偶,直愣愣就着原地坐了下去,而剛剛忙着烤肉的柳丁也聞訊趕來。
“他喝多了,這群人可勁兒逮着他薅呢!”柳丁扛起大頭,一邊向莎莎解釋,一邊又淩厲地掃視着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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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莎,時間不早了,你和我回去休息吧。”我也拉着莎莎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熊熊炭火灼燒着美國8月的夏夜,在空氣中留下了被反複炙烤的苦澀。
而我的手臂卻感受到一滴涼意。
回頭看,少女的眼淚不知何時已然決堤。
回到酒店房間後,我給莎莎遞了條熱毛巾,輕輕環住了她。
少女肩膀一聳一聳地埋在我懷裏,抽泣中拼湊出一句:“笙姐,昨天李指找我談話了。”
“談…什麽?”其實我大概知道答案。
“談拆隊,拆我倆…我和大頭。”莎莎剛剛平複的情緒又因這句話開始波動。
“李指說,教練組聽說了一些關于我倆的事,加上最近我倆混雙成績有所下滑,建議拆隊和其他人配試試,效果可能會更好。”
“你同意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莎莎擡頭苦笑:“笙姐,你知道的,這不是一個選擇題。”
一陣無力感從我的心髒開始擴散。
“如果…我是說如果,今天只有你和大頭兩個人,你還會這樣回答嗎?”我終究還是不死心地問出了這句。
少女噙着眼淚,緩慢又悠長地嘆了口氣道:“我現在還給不了他答案。笙姐,我感覺…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沒有做完。”
我用力點頭,向她表示我無限的理解和贊同。
我接觸體育競技這個行業并不久,但早已足夠讓我了解它熱血沸騰下的冷血無情。
最熱血的時候,漫天飄飛的金紙雨,每一片都在歌頌一個偉大夢想實現背後的汗水和努力。
但這場雨落下的瞬間,也意味着無數人的汗水被辜負、努力被埋葬。
在這極致悲喜并存的體育競技裏,個人小小的情愛似乎不值一提。
所以,不對任何一個随時可能站在你對面的人有情,在競技場上才能真正沒有軟肋。
這也是為什麽,體育競技裏現役的感情,大多是犧牲一個人的夢想去成全另一個。
可對莎莎和大頭來說,他倆都不應該是這份愛意的犧牲品。
“今天是大頭感情用事了。”我拍了拍莎莎的肩,“這幾天他大概也是郁悶到了極致。”
“笙姐…其實…其實剛剛,有那麽一個瞬間,我也想不管不顧地抱住他。”
晶瑩的淚珠滑落,少女坦誠地向我剖開自己的心。
“莎莎,你們還有很長的路可以一起走不是嗎?”
莎莎朦胧的淚眼裏寫滿了反駁,“也許拆隊以後,我們可能只是各自有很長的路要走了。”
她的清醒狠狠刺痛着我,我暗自嘲諷自己。
梁笙吶,來日方長的大道理你聽過太多了。
可是呢?你還是不得不承認。
承認人和人的錯過,向來只發生在一瞬。
“莎莎,你害怕未來會為今天的選擇後悔嗎?”我替自己問莎莎。
女孩擦幹眼淚,痛苦又堅定。
“我不會。”
這之後的很多年裏,我都在好奇是什麽給了這個小小的女孩如此巨大的勇氣。
敢于在衆人留戀的缱绻愛意裏抽身,敢于向未知的孤獨和遺憾招手。
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翻起一本《乒乓世界》。
才發現那個“混雙只和孫穎莎”的欄目還曾問過莎莎這樣一個問題——
“強大和被愛會選擇哪個?”
女孩的回答只有短短兩個字。
“強大。”
*
大頭酒醒後,大家都心照不宣再也沒提那晚發生的事。
只不過,從大頭再見到莎莎的別扭裏,我知道宿醉不足以讓他忘記那個晚上。
9月7日,德國公開賽混雙名單出爐,莎頭确認拆隊。
名單公布的那個下午,聽說大頭沖進教練組的辦公室,狠狠大鬧了一場。
卻因為李指的一句話,立刻偃旗息鼓,萎靡又落寞地回到宿舍,把自己關了一下午。
李指告訴他:“這件事,我們已經和孫穎莎商量過,她同意了。”
我不知道那個下午,少年反複猜測了多少種原因。
是因為他沖動之下流露的愛意讓她退卻?
還是因為他的步子逐漸開始跟不上她的頻率?
又或者僅僅是因為,孫穎莎不喜歡王楚欽?
我只知道,從那天起,大頭和莎莎開啓了一段漫長又痛苦的拉鋸。
那一個個無法被解釋的猜測成為了少年心中一團又一團的紐結,在他見到莎莎的那刻被用力繃緊,最終成為一個橫亘在他們之間巨大的死結。
9月12日,國乒出征亞錦賽,這是莎莎和大頭得知要拆隊後的第一場混雙。
而對當時的他們來說,這可能也是最後一場混雙比賽。
飛往印度尼西亞的機場裏,大家一邊排隊候機,一邊熱烈讨論着剛剛公布的拆隊名單。
“我真服了,誰能想到小魚去和大頭配了。”高遠滿臉後院失火的忿忿。
“你可別羨慕這哥們了,他這幾天抑郁得茶飯不思。”柳丁指了指獨自靠在牆角的大頭。
彼時,大頭正愁容滿面地撥弄着手裏的皮卡丘U型枕,時不時瞅一眼和昕哥談笑風生的莎莎。
“這U型枕,我記得是上次在日本打比賽的時候,他特地跑去買的吧?”我問柳丁,“我還以為他要專門送給莎莎。”
柳丁恨鐵不成鋼地攤開手,“他原本想着能在孫穎莎面前顯擺顯擺,等孫穎莎和他要呢!現在倒好,真送不出去了。”
高遠看向大頭的眼神由羨慕轉為悲憫:“這哥們也太慘了。隊裏還有人造謠說,是莎莎主動要求和大頭拆隊,因為上次在美國那事,也因為昕哥水平更高。”
“傳這話的人真是沒安一點好心!”柳丁臉色一黯,“上次那群慫恿他去表白的人,我還沒找他們算賬呢!”
“他們在同一批隊員裏,成績已經是出類拔萃了,自然容易遭人嫉恨,巴不得他倆拆呢。”高遠是過來人,這話一針見血。
我感慨地望向遠處,那個看似沒心沒肺笑得嘻嘻哈哈的小女孩,在和昕哥聊完瞥到大頭的瞬間,神色立刻沉重下來,硬生生把一聲悠長的嘆息咽回了肚子裏。
那個表演“你劃我猜”沒有一丁點演技的小姑娘,終究還是學會了假裝。
盡管這樣,面對這也許是最後一次搭檔的混雙比賽,倆人還是格外珍惜。
不管是賽前對練,還是場上實戰,他倆都屏着一股勁兒似地投入進去,絕口不提拆隊的事情。
只是比起以往,他們不再相約吃飯,不再嬉笑打鬧,保持着合适的距離。
那種似有若無的疏離,讓他們成為了一對最為規範标準、無人能夠指摘的混雙搭檔。
“你倆最近還好嗎?”
亞錦賽決賽前一天,看着下訓後匆忙收拾完跟着柳丁去吃飯的大頭,我邊等莎莎邊問。
莎莎整理毛巾的手微微一滞,苦笑着說:“挺好的。”
“你說謊了,莎莎。”我凝視着少女躲閃的眼神,篤定道。
莎莎拎起球包的手驟然卸力,那包重重落在地上,在偌大的訓練場裏發出一聲悶響。
“昨兒個大頭給我微博取關了,笙姐。”莎莎望向剛剛大頭踏出的門口,似乎試圖在夕陽的餘溫裏抓住那人的影子。
“這小子就圖一時之快,沒過幾天肯定又給你關注回來。”
“不,他不會了。”莎莎垂下眼眸,睫毛微顫。
“為什麽?”
“他今天問我是不是更希望和昕哥搭的時候,我默認了那些傳言。”
“為什麽不和他說實話呢,說你其實也很…珍惜他這個搭檔。”我不解。
莎莎重新背起地上的包,帶着絲重振旗鼓的笑說:“如果我說我也不願意拆,以他的性子,勢必又要和教練組鬧個天翻地覆,到時候受影響最大的肯定是他自己。”
“所以…你寧願他誤解你?”我深吸一口氣,為眼前這個女孩隐忍的愛意。
莎莎釋然地甩甩胳膊,像是想忘掉什麽,卻在轉過頭的一瞬間紅了眼眶。
“笙姐,今天大頭和我說,明天過後,我們可能沒有以後了。”
“明天過後,以後再見,大概就是球臺兩側了吧。”
“既然這樣的話,與其我倆都念及過去那點微不足道的情誼,不如讓他帶着對我的讨厭和敵意,在未來見面的球場上盡情釋放吧。”
“那你呢?你會難過嗎?”
我的問題似乎出乎莎莎的意料,她愣愣地盯着我許久。
然後嘴角露出一個好看的弧度,“笙姐,你是第一個問我拆隊難不難過的人。“
“第一個…嗎?”我也訝異。
莎莎點點頭,“所有聽說這個消息的人都只會恭喜我,他們都認為昕哥對我而言,是更大的舞臺和更優的解法。”
“可是…”莎莎帶着不易察覺的哽咽,“可是我知道我只是臨時代替棗姐和昕哥配。而如果大頭和曼昱配得順利的話,也許我才是被放棄的那個。”
“莎莎…”我心疼地看着眼前這個看似粗枝大葉、可心思卻比誰都細膩的女孩。
莎莎揮揮手,趁我不注意抹了抹眼角的淚,直起背笑着看向我。
“走吧笙姐。明天過後,又是我一個人去戰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