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道三兩句晚安”

“道三兩句晚安”

從世界杯結束到奧公資格賽開始,其實只有兩天時間。

而那時候還未跻身絕對主力的大頭,仍然得從資格賽打起。

可他這次甚至連簽位都運氣不佳,資格賽就碰上了隊友趙子豪。

這場資格賽上場前,我的手機突然收到一條消息推送,本以為是日常時訊正準備劃走,但我的視線卻被消息上的“孫穎莎”三個字吸引。

“師徒情深!世乒賽後孫穎莎遭組委會尿檢,深夜‘求救’恩師貼心相伴”,這是點開後那條新聞的标題。

也是從這條新聞裏,我才知道,原來那天莎莎不僅手機沒電,甚至到淩晨都沒能吃上飯。

可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大頭和我。

想到這裏,我突然注意到熱身間隙拿起手機的大頭,正在低頭看着屏幕。

為了不影響他的比賽情緒,抱着一絲僥幸心理,我決定暫時隔絕一下他和外界信息。

“教練組來通知馬上準備上場了,你把手機給我吧。”

大頭擡起頭,平靜地把手機交給了我,臉上看不出一絲波瀾。

看來他暫時還沒看到那條消息。我暗自放下心來。

可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隔壁桌的趙子豪卻沖我來了句:“笙姐,我聽說孫穎莎那天到淩晨都沒吃上飯?”

我慌忙擺手示意他別往下說,又心虛地瞥了眼大頭。

“笙姐,你不用瞞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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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的臉色如同山雨欲來前的湖面,氣壓低得讓人窒息。

“那條信息,我看到了。”

我心如死灰地閉上雙眼。

“連你們都不知道這事兒啊?”趙子豪帶着一絲玩味的笑,“我以為你們是她最好的朋友,指定知道呢!”

見大頭的怒氣快要按捺不住,我連忙拉住他解釋:“莎莎是不想讓我們擔心。”

“可我記得有人并不只想和她當朋友吧?”趙子豪還在無所顧忌地開着玩笑,“照這種進度下去,可要被咱們東哥捷足先登咯!”

“和東哥有什麽關系?!”臨近運動員上場時間,我的語氣也不免嚴肅起來,示意他适可而止。

“你不也聽到了嗎笙姐?東哥可是當着你的面誇孫穎莎很迷人啊!”趙子豪勾起嘴角,“我可不信男女之間有什麽純友誼。”

“不過要是東哥出手,哪還有別人什麽事呢?”說完他意味深長地掃了眼大頭,轉身朝比賽場走去。

我連忙向大頭解釋:“你別聽他胡說,事情不是他說的這樣——”

“笙姐。”

可我話還沒說完,就被大頭打斷。

他像是被人抽幹了所有力氣,無措又無助地向前踉跄一步,“我要上場了。”

“你千萬別多想,不要被他影響心态!”事已至此,我只能朝着他背影喊。

可他沒有任何回應。

我內心的不安愈發強烈,畢竟他剛剛因為機場事件和教練鬧得不愉快,再加上方才那條不合時宜的新聞和莫名其妙的對手,很難确保他的心态還能維持在穩定狀态。

我的擔心不無道理。

畢竟,王楚欽心裏那只駱駝,已經背負上了成捆成捆的稻草。

而今天壓上的,不巧就是那最後一根。

當裁判宣布趙子豪獲勝,大頭的拍子脫手而出的瞬間,我知道,他終于還是垮了。

在衆人的一片唏噓驚嘆聲中,我穿過人群,甚至保持着十分的冷靜,把他帶離了比賽場地。

好像我知道這一天一定會來臨,只是早晚而已。

畢竟從拆隊的那天開始,那個原本穩定、充實又滿懷希望的王楚欽,早就成為了被抽掉一根主心骨的積木。

搖搖欲墜。

而這之後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像是在這堆積木上玩着釜底抽薪的游戲,終有一天,會讓他轟然倒塌。

摔拍這件事以後,我用了很久去理解大頭對莎莎的這種依賴,卻一直苦于找不到理由解釋。

直到有一天訓練間隙,我看着大頭一邊喝水一邊還停留在莎莎身上的眼神,好奇問他:“大頭,能說說你喜歡莎莎的具體原因嗎?”

“你怎麽會這麽問呢,笙姐?”

“我其實一直很想知道,要得是怎樣的喜歡,才能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這麽執着。”

大頭放下水杯,認真思考片刻,給了我如下答複。

“要說最具體的原因,大概是每次我練到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看到她那麽小一只在我身邊,還在大口喘着氣說繼續——”

“這時候我總會覺得,打乒乓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

大頭摔拍下場後沒過多久,回國的機票信息就發到了他手機裏。

而禁賽三個月的處罰,也很快在第二天公示了出來。

公示的第一時間,我就收到了莎莎的信息。

莎莎:[笙姐,頭哥怎麽了?]

莎莎:[他不可能因為輸掉比賽就摔拍。]

隔着不含情緒的文字我依然能感受到女孩的焦急。

我:[大概是從拆隊開始就積壓了許多情緒吧。]

我:[賽前他還看到了關于你挨餓的新聞,又被對手擠兌了幾句,難免崩潰。]

莎莎:[?]

莎莎:[趙子豪說他什麽了?]

我:[大致就是,他配不上你,在你心裏沒有那麽重要之類的。]

聊天框裏,“對方正在輸入……”一次次出現又消失,随後是一段長久的沉默。

直到我以為莎莎不會再回消息,那熟悉的提示音才再一次響起。

莎莎:[笙姐,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女孩自責的情緒讓我心裏莫名酸澀。

我:[為什麽這麽說呢,莎莎?]

莎莎:[我原本以為,我對他的依賴,和他沖動之下對我表達的那些情愫]

莎莎:[不過是我們作為搭檔,朝夕相處而産生的錯覺。]

莎莎:[我以為這樣的感情很脆弱。]

莎莎:[我也以為,只要讓大頭讨厭我,我們就可以毫發無傷地從對彼此的依賴裏抽離出來。]

我的手指停滞在半空,為這串文字描述的心跡而微微顫抖。

或許是因為她所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曾親身體驗過,那份感同身受帶來的沖擊,讓我半天沒能打出一個字來。

莎莎:[可是笙姐,我發現]

莎莎:[我發現王楚欽好像學不會讨厭我。]

莎莎:[哪怕說再多違心的話,他還是會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第一時間找到我。]

莎莎:[就像現在,我也沒有辦法不管他一樣。]

女孩自顧自地通過一條條消息梳理着自己的心緒。

而我在他們這份錯綜複雜的感情裏,似乎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我:[莎莎,如果你們足夠堅定的話,不是一定要逃避的。]

不是一定要逃避的。

這話說給他倆,也是告誡我自己。

逃避這條路,我這個膽小鬼已經嘗試過一次,我不希望他們重蹈覆轍。

莎莎:[笙姐,能把大頭的機票信息發給我嗎?]

我:[你難道要……]

莎莎:[我要去機場接他回來。]

我的心跳因為她的果斷和勇敢立刻亂了節奏。

我:[你确定嗎莎莎?]

莎莎:[我确定。]

莎莎:[我只是想讓他知道,他在我心裏的分量。]

後來,大頭曾和我描述過他被遣返回京的那天,在機場見到莎莎的場景。

“我們落地已經是淩晨了,那天北京下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雨。”

“因為沒帶夠衣服,我和劉指下飛機的時候又冷又餓。可當時誰都沒想起來要去吃飯,我倆還在禁賽這事兒裏沒緩過來。

“我記得當時自己很頹廢,木讷地跟在劉指身後。機場的燈光在空曠的夜裏顯得很昏暗,暗到我甚至看不清前面的路。”

“可她就這樣出現了。”

“她就這樣清晰完整地出現在了我眼前。”

“小小的身體還背着下訓的背包,手裏拿着雨傘,還有18年青奧會我借給她穿的那件外套。”

“笙姐你知道嗎,”少年嘴角微微上揚,“她朝我笑着,叫我‘頭哥’的那一刻,雨好像停了。”

“莎莎還有這樣的魔力?”我以為這孩子大概是被感動到魔怔了。

可大頭卻鄭重其事地搖了搖頭。

“停下來的,不是那天北京的冬雨。”

“而是那場貫穿了2019年整個秋天的潮濕雨季,好像終于,宣告結束了。”

*

我沒問過接機之後他倆聊了什麽,只知道我跟着大部隊從奧地利回國後,他倆至少已經結束冷戰,回到了正常的隊友狀态。

倆人依舊每天最早上訓,莎莎大大方方和大頭聊天打招呼,大頭小心翼翼地句句回應。

經過了拆隊、摔拍、禁賽這一系列風波以後,教練們都說這段時間的王頭變得成熟內斂了許多。

可我總覺得,他只是怕了,所以不敢再流露太多。

他怕自己看着莎莎的眼神直白得太過顯眼,他怕和她聊天的喜形于色被人捕捉,所以他把這份心咽到肚子裏,衆人面前畏手畏腳地聽她訴說,卻在無人處窺探她的明媚。

可王楚欽本來不是這樣的。

他原本是張揚肆意又熱烈表達的個體,卻被人利用這份熾熱燒得自己滿身狼藉。

“莎莎讓我和你說,如果心情不好的話,她可以随時陪你練球。”禁賽剛開始那幾天,大頭總郁郁寡歡。

“離總決賽不剩幾天了,她的時間很寶貴,我就不去打擾她了。”大頭搓着拍板,眼神回避着女孩從遠處投來的目光,餘光卻又忍不住停留在那裏。

“誰和你說這是對她的打擾了?”我帶着“哀其不幸”的忿忿,卻又理解他的處境。

王頭俯下身去,從行李箱裏掏出一袋子葡萄遞給我:“給她準備的水果。這幾天天氣幹燥,她今天和我說話的時候嘴唇都起皮了。”

“哎,其實你也可以自己給她的。”面對那一顆顆挑好洗淨的葡萄,我長嘆一聲。

“被他們看到又要起哄,到時候教練組找她麻煩就不好了。”他像機器貓一樣從口袋裏又掏出一只唇膏。

“這個也辛苦你帶給她。”

還是熟悉的事無巨細,只是這樣的關心套上了防禦的盔甲,顯得有些莫名沉重。

12月12日,2019國際乒聯世界巡回賽總決賽在鄭州奧體中心舉行。

我陪着莎莎他們一起前往鄭州,而大頭則被教練組留在北京,打一場持續4天的23人隊內大循環賽。

“笙姐,莎莎她訓練完老是嫌熱不套外套,去找個廁所也能迷路,還得麻煩你多留心着點兒她。”臨行前,王頭依舊忍不住叮囑。

“你放心。”我倒也習慣了他關于莎莎的各種碎碎念,“你也別光顧着擔心她了,接下來你還得一天6賽,對手還都是一隊隊員,可場場都是惡戰吶。”

他也清楚自己接下來要面對什麽,只是故作輕松地聳肩笑道:“又不是沒輸過,兩眼一睜拎起拍子就是幹呗。”

“您安心打,這幾天我保證給您站好這班崗。”我用戲谑的語氣讓他寬心,又難免為他感到不甘和遺憾。

他本該像過去那樣,帶着少年的桀骜和自豪,站在領獎臺上,站在她身邊。

不過,總決賽這一站,莎莎的狀态似乎也不盡如人意。

12月13日,女單1/4決賽中,莎莎1:4不敵隊友大迪。

同一天,她和曼昱又在女雙半決賽中,2:3輸給了日本組合木原美悠和長崎美柚。

女雙比賽結束後,莎莎獨自在休息室裏待了很久很久。

“莎莎是個把集體榮譽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人。”

在休息室門外陪着她的時候,我的腦海裏突然響起他們冷戰時,大頭和我說過的這句。

也是說曹操曹操到,一擡眼就看到手機屏幕上大頭發來的信息。

大頭:[笙姐,莎莎比賽怎麽樣了?]

我:[女單和女雙都不太順利,她現在把自己悶在休息室裏]

對面沉默許久,才發來了一條消息。

大頭:[讓她先緩一緩吧]

12月14日,大頭大循環賽開打的第一天,他還是沒忘在睡前問問莎莎的情況。

大頭:[笙姐,莎莎是不是情緒好些了?]

我:[好些了,你怎麽知道?]

大頭:[我剛剛和她聊了幾句]

大頭:[感覺她心情好了一些]

大頭:[而且]

大頭:[她竟然破天荒和我說了句“晚安”]

大頭:[笙姐你知道嗎]

大頭:[這是拆隊以後她第一次和我說“晚安”]

大頭:[第一次不是以她搭檔的身份聽到這句話]

大頭:[感覺還挺奇妙]

大頭:[笙姐,你說莎莎還讨厭我嗎?]

大頭:[笙姐,我在莎莎心裏還是有點分量的對吧?]

對面在狂轟濫炸中試探,可我給不了他答案。

我:[有機會的話,你還得去問問莎莎]

對面輸入又暫停,然後又重新輸入。

大頭:[你知道的笙姐,我問過一次了]

我們都知道是哪一次。

我:[人的想法不是一成不變的]

大頭:[嗯,我明白。]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明白,但我一直還記得那天他發的最後一條信息。

大頭:[笙姐,今天北京的星星特好看。]

得,估計這小子今晚又要睡不着了。

不出我所料,大頭那天夜裏,還抽空在全民k歌裏上傳了首新的翻唱。

歌名很應景,就叫《晚安》。

“幾人份的暢談道三兩句晚安”

“惹多情的遐想卻輕易地走散”

大頭那滄桑的煙嗓配上似跑未跑的音調,把這首歌唱得全是感情毫無技巧。

我一邊認真翻看着這首歌的歌詞,一邊感慨這小子真會選歌表達自個兒心境。

卻發現唯獨有一句,大頭改掉了歌詞。

“總是不能抵抗你信手的晚安”

“執迷與你忽遠忽近的橋段”

那句原詞中的“爛橋段”被大頭改掉了“爛”字。

那時候我還無法判斷他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

直到後來我發現他的心思細膩到,甚至連許多公開發表的照片都有寓意。

我才開始相信這并不是偶然。

也是,對他來說,和莎莎有關的一切,都和這個字無關。

這段拉扯、糾結、小心又敏感的日子,都因為莎莎的存在,被賦予了意義。

它是人為創造的考驗,也是命運寫好的緣分。

堅定的心無法被拆散。

所以,哪怕這樣的日子再痛苦、再難熬,對王楚欽來說,都是他和她的故事裏,值得被好好銘記的,珍貴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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