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弟弟
弟弟
客棧。
丫鬟打扮的小姑娘一邊給自家少爺斟茶,一邊照少爺的意思回應店小二:“那就每樣都來一份兒吧。”
華服公子接過茶盞,舉至唇邊輕嗅,感覺不算太次,便抿上一口:“明早咱們出發去嘉州,速戰速決,等我正式入了百川院,就能和阿娩一起闖蕩江湖了……”
“少爺,您別在我們這兒喊習慣了,到喬姑娘面前也這麽喊她,不然她又該說您了。”
“我知道——”小公子頭頂似乎有兩只無形的耳朵耷拉下來,語氣頹喪,“我都滿十八了,她還當我是小孩兒。離兒你說,除了武功和閱歷,我哪一點比不上那個姓肖的?”
“少爺您自然……”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一聲怒喝。
只見為首怒發沖冠手持大錘的男子将一個文弱書生模樣的人一腳踹進大門,摔得挺慘,可他仍然緊緊護着身旁的姑娘。
正是李蓮花與賀雲。
李大夫人如其名,向來舌燦蓮花,但忽悠得多了,總有翻車的時候。
“……你說你行醫需行卦問天,行卦就行卦,你卻偏偏要那只狗來叼,日日叼來下下簽!你這是消遣大爺們玩兒呢,到底是狗行醫還是你行醫!”
李蓮花從那少年腰間刑牌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說得對,畜生呢有時候不僅會行醫,還比人講道理多了。”
風火堂管事怒火中燒,掄起流星錘,內力翻湧,李蓮花攬住賀雲的腰,順勢往後飛去。
高馬尾少年下意識伸手扶了一把,那身着藕荷色裙衫,瞧着溫溫柔柔的女子竟如臨大敵一般猛地縮回手,少年一怔,卻無暇顧及太多,持劍與風火堂衆人打鬥起來。
“……沒事吧?”李蓮花關切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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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雲仰頭沖他笑笑,表示自己無礙,但手一直在剛才被少年碰過的位置用力擦拭,哪怕隔着幾層衣服,都讓她感到極度不适。
這哪像沒事的樣子,李蓮花遲疑幾秒,将姑娘顫栗不止的小手包進掌中:“多少還是裝一下吧,咱們得靠這個小朋友幫忙。”
他的體溫不算暖,可就那一點微末的熱度,自掌心蔓延開來,令人萬分安心。
賀雲悄悄舒了口氣,幸好有李蓮花在,能暫且壓下那些不由自主冒出來的念頭,她唯一的使命只有那件事,誰知道做了別的會發生什麽,不能輕舉妄動。
她全程被李蓮花擋在身後,中途衆人轉移至後院,午後日光曬得人頭腦發昏,幸而李蓮花向店小二借了傘,才沒那麽難受。聽着他們掰扯許久,終究是百川院在江湖上的“威名”起了作用,風火堂一行憤憤而去,那位少年則慷慨相邀,答應明早送二人出城。
初出茅廬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壓根沒發現李蓮花往茶壺裏下藥的舉動,仍美滋滋地期許未來呢,不過這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倒是讓賀雲不再抵觸,主動和對方搭話。
“适才多謝方少俠幫扶,我反應過激吓到你了吧,你別放在心上。”姑娘笑意清淺,眼底流淌的是不為人知的懷念,“方少俠同我弟弟有幾分相似,他也常常說些傻裏傻氣的話,幼稚得很。”
方多病笑容一僵,又聽見她補充:“哦對,我弟弟他快八歲了。這般年歲的頑童,幼稚一些也是正常的。”
可是他今年十八了……
“李夫人說笑了。”這個稱呼一出,對面二人不知何故都有些尴尬,方多病也沒在意,他另有想求證之事:“李兄,為何風火堂的人一口咬定,你曾經将兩個死人救活呢?我可不相信什麽起死回生之術!”
李蓮花意味深長道:“世上當然有起死回生之術,因為有時候死人未必是死人啊。”
“李兄此話何意……”方多病只覺一陣暈眩襲來,眼前出現重影,連帶着男子清潤的話音都聽不真切,末了暈暈乎乎地趴倒在案幾上失去意識。
“你的藥起效太慢了。”賀雲掩唇打了個哈欠,眸中霧氣彌漫,“我都困了。”
李蓮花卻是莫名熟練地遞手,由她借力起身,當然也沒忘應話:“很快就能回去了。我們得抓緊時間,此地不宜久留。”
施針救醒妙手空空,三人抄近路沿着山間小道跑遠,李蓮花早在崖下備好快馬,輕松甩開後面猛追不放的風火堂一行和某位倒黴的小少爺。
令李蓮花意外的是,賀雲瞧着那般弱不禁風居然能緊跟着他不掉隊,但想想她的身份,有多詭異多特別也不足為奇了。
待行至偏僻處,李蓮花扶賀雲下馬,熟稔又顯親昵的接觸倒是讓一旁笑得前仰後合的妙手空空安靜下來。
“花花,這位不會就是被你氣跑回娘家的夫人吧?”聽李蓮花不疾不徐地應聲,妙手空空思忖着道,“方才我便覺着姑娘十分眼熟。”
李蓮花訝然:“你見過她?”
“那回我不是上你那破樓想偷點東西嘛,你正好發病,死活抱着人家不松手!”妙手空空見他漲紅着臉否認的模樣哈哈一笑,“就是她告訴我藥放在哪裏的,不過我找個藥的工夫她人就不見了。”
那後來妙手空空的确明裏暗裏問過他女人的事,他以為也是問他這個年紀怎麽不娶妻的意思,順口說了句老婆被他氣跑了。
取回自己想要的東西,打發走試圖八卦的妙手空空,李蓮花回眸看向并不參與話題始終淡然視之的賀雲,是超脫世俗的仙子或是游離人間的鬼魅,不論是何方來客,都與他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吧。也許再相處久一點,她會願意與他敞開心扉。
“回家吧,今晚可沒覺睡了。”
要将蓮花樓連夜駛出城外,以防風火堂再度找上門。
迎着挂滿天幕閃爍的星子,兩層小樓搖搖晃晃前行,像以往每一個獨行的夜晚。今夜有所不同,陪伴他的不只有狐貍精,有風有星星,還有個枕在他肩上,分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呼吸若有似無的姑娘。
起初說好的只在必要時觸碰,這才幾日啊,明明都還不适應假扮夫妻,相處起來快和真夫妻沒什麽兩樣了。
李蓮花在心裏唾棄自己,卻鬼使神差地放松身體,讓姑娘靠得舒服些。
漫漫長夜總得談談閑天來打發時間吧。
“先前在客棧聽你說,你有個弟弟?”
賀雲輕輕點頭,語含笑意:“嗯,是我小娘的孩子,但小娘身體不好,生完沒多久便去了,平時一直都是我娘在教養弟弟。我們家倒沒有什麽重男輕女,注重嫡庶之分的規矩,一家人和樂融融的。可我爹爹他總是不允許我做一些事,我有時為了氣他會離家出走……”她擡手覆上左臂手腕處,隔着衣裳像在撫摸什麽,“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好,爹爹只是看着兇罷了……那年在揚州,是我平生最開心的日子了,就他那把老骨頭,竟為了我沖進人群去搶一塊也沒多大用處的東西。若是我當年聽話一點就好了,至少能和他們在一起,哪怕……”
話語漸輕,散入晚風,亦或是道路兩旁草叢淺灘中此起彼伏的蛙鳴蓋過某些聲音。李蓮花保持安靜,并未出聲打斷和安慰,與她默契地把這段小插曲翻篇。
而有只小黃狗不合時宜地拱進姑娘懷裏,左右蹭了蹭,然後心安理得窩下睡覺。
“照理說我跟狐貍精待的時間更久吧,它怎的和你這麽親密?”李蓮花輕啧一聲,他對狐貍精不好嗎,哪回有好吃的不留給它?
賀雲摸摸小狗軟乎乎的耳朵,月光柔柔灑下,她眼中盛滿細碎的星辰,李蓮花聽到她打趣,說是因為他做飯太難吃,可能吧。
他牽動缰繩,将車速控制在适當的程度,為趕夜路懸挂的紙皮燈籠不及天空光芒皎潔的弦月,勉強照亮前方。
他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是嘉州,他期望着自己想做的事能有進展,沒有便也罷了,他的要緊事僅有這麽一件兩件,十年來都是如此,看他還能堅持多久吧。
他從未想過這條路上會有人相陪,同樣不希望留下任何斬不斷理還亂的牽絆。
可如今這般……
好像也沒什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