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梅麗由于身體原因，提前休了産假，什麽時候回來尚未确定。公司高薪挖來一個副總編。聽說此人來頭不小。曾供職于著名的外資公司PG圖書。由他帶隊策劃的圖書有三套拿了國家大獎；而且他的眼光獨到，為PG引進的不少國外圖書在國內各大圖書銷量排行中都榜上有名。如此利害的人物竟然會放棄PG而屈就于碧瑜他們這種小公司，真是匪夷所思。
蕊妮在公司看見碧瑜，奇怪地問：“你不是休假了嗎？怎麽……”話沒說完，碧瑜就被叫去副總編辦公室了。
老板正好在，他指了指身旁的人說：“小周啊，不好意思讓你提前回來。這位是喬總，他接管梅總的工作。梅總這邊你比較了解，麻煩你跟喬總交接一下吧。”
新來的副總編竟是喬楚！碧瑜知道喬楚在PG圖書供職，但一直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編輯，從不知道他還這麽厲害。
連日裏尋他不着，現在千回百轉的竟又來到她面前。碧瑜偷偷看了他一眼：清瘦了些，換了個發型，倒顯得越發精神。
老板走後，碧瑜本想借機會跟他聊一下。誰知喬楚一副冷若冰霜、拒人千裏的架勢，碧瑜卻步了。她從辦公室出來後直怪蕊妮：“喬楚來的事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蕊妮叫屈說：“我一知道消息就給你電話了，你又不接。給你發十幾條微信，你沒看到嗎？”碧瑜一想果然，那幾天自己正好生病，手機也被媽媽繳了去。
對于喬楚的到來，碧瑜的心情有點複雜。一方面，這幾個月工作那麽拼，總希望上頭可以肯定。她很明白，梅麗的老成和世故自己還修煉不到，但完全有信心暫代梅麗的工作。現在多多少少有點失望。另一方面，她又很高興接替梅麗的人是喬楚，至少能天天見面。
但很快碧瑜就高興不起來了。喬楚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燒到碧瑜頭上。年中考核結束後，編輯部出現了小規模的人員調整。人事通知出來後，碧瑜才知道自己被調到編輯三部當主任。
在公司工作過一段時間的人都知道，編輯三部通常只做一些自費出版的書，既沒技術含量又無經濟效益。以前三部有兩位骨灰級老編輯，大家背後戲稱“僵屍二人組”。今年其中一位退休了，碧瑜剛好去補這個空缺。已經有人幸災樂禍地恭喜碧瑜高升了。
“這才剛來幾天啊……”蕊妮用手指指喬楚辦公室的方位，同情地說，“……就把你發配邊疆了。可憐的孩子，以後你可怎麽熬哦！”
喬楚真如蕊妮說的是在報複她嗎？以前沒看出他是這樣小氣的人。碧瑜越想越心煩，直奔喬楚辦公室問個究竟。
對于碧瑜的突然闖入喬楚并不吃驚。“什麽事？”喬楚淡淡地問，他正低頭看文件，眼皮也不擡一下。
碧瑜單刀直入：“這次人事調整為什麽事先不征求我的意見？”通常情況下，為了體現尊重員工的選擇，所在部門的主管會與員工約談一次。
喬楚不以為然：“你對升職有意見？”
碧瑜忍不住說：“是不是真的升職你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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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楚不屑地說：“你覺得我公報私仇？”碧瑜反問：“不然呢？”
喬楚冷笑說：“随你怎麽想。劉姐退了，就剩老王一人。三部亟須補充新鮮的血液。如果你認為自己的能力只适合在已經發展得很好的一部濫竽充數，不敢到三部去放手一搏，那算我高看你了。”被喬楚這麽一激，碧瑜倒不知道怎麽回應他了。
“我要講的已經講完，如果沒別的事，出去時幫我帶上門。”喬楚說完繼續低頭看文件。第一回合，碧瑜铩羽而歸。
“氣死我了。”吃飯的時候，碧瑜跟蕊妮大吐苦水，“他分明是給我小鞋穿。”
“之前你那樣對人家，他要給你難堪也是可以理解的。”蕊妮今天居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幫着喬楚說話。碧瑜不樂意了，氣呼呼地問：“你到底幫哪邊？”
蕊妮笑嘻嘻地趕緊賠小心。過了一會兒，她又小心翼翼地說：“其實你冷靜下來想想，有沒有覺得喬楚說得有那麽一丁點兒道理呢？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在一部做得再好，也不過是錦上添花。正是因為三部差，這樣才用得着你這種業務精英去整頓嘛。時勢造英雄，你懂的……”
蕊妮太奇怪了！平時三句不帶正經兒，今天說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碧瑜乜斜着眼睛上下打量蕊妮，說：“這麽正經的話從你口中蹦出來，我有理由懷疑你是不是被某人策反了。”
蕊妮叫屈說：“開玩笑！我正經起來的時候連我自己都吓一跳好不好！”
話說碧瑜努力讓自己摒棄負面情緒後，終于搬到了三部。發配邊疆就發配邊疆吧，姐姐我會東山再起的。碧瑜躊躇滿志地想。踏進辦公室門口的那一刻，她好不容易高漲的士氣頓時消了一半。
從沒見過那麽雜亂的辦公室。樣書、參考書毫無分類。一捆捆過期的紙稿堆滿了桌子，上面積了一層厚厚的灰。門後面居然還放着一臺報廢的大複印機和一些舊物。這裏簡直就是一個雜物倉！
西北角的桌邊站起一個戴着眼鏡的瘦幹老頭兒，他佝偻着身體，快步上前，笑呵呵地伸出手歡迎碧瑜。公司裏居然還有這麽老的員工？幹了一輩子還窩在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悲催啊……這不會也是我的下場吧？碧瑜心想。其實老王才五十，也只是看起來顯老。
“小瑜姐。”東南角的小林脆生生地跟碧瑜打招呼。他倒是這屋子裏唯一有活力的物體；但剛工作沒三個月，還是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
碧瑜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辦公室打掃衛生，清理雜物。老王和小林倒挺配合，也熱火朝天跟着幹起來。碧瑜指着那臺礙眼的複印機問：“都壞了，為什麽還放這兒？”
老王說：“這是其他部門報廢的，行政部說沒地方放，暫時放在這兒。都放了兩年了……”
于是碧瑜把負責報廢處理的陳姐叫了過來，讓她清走。誰知陳姐說：“反正你這兒有地方，先放着呗。”她之前擺明就是欺負老王好性子。
碧瑜火了，反問道：“老板辦公室也有很多地方，不如你擺那裏去？”陳姐翻了個白眼。碧瑜見她沒有要清理的意思，不怒反笑，扭頭對小林說：“今天內陳姐不清理，你就通知收破爛的擡走。賣了錢我們部門出去吃一頓。反正公司的報廢設備我們沒責任監管，丢了也找不到我們頭上。對吧，陳姐？”
陳姐被噎得無話可說，只好灰溜溜地叫人來擡走了。辦公室經這麽一收拾，馬上窗明幾淨，寬敞起來。
辦公室打掃容易，整頓卻不是一兩天能做的。自費出版一向由三部負責，每年大概有二十多本。老王的出品速度極低，最好的狀态下每年也只能完成七八本；小林新入行，還在适應階段；現在多了一個碧瑜，滿打滿算能基本完成任務。碧瑜希望完成公司指派的任務，卻不願意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這些賣不出去的書上。她必須騰出時間去尋找有市場價值的選題或是作品，這樣才有機會絕地反擊。
“就算能加快書稿審校速度，封面設計還是要等。”老王搖搖頭說，“公司就兩個設計師，根本排不過來。”
“其他編輯還時常插隊，說我們的書反正不着急賣。”小林忿忿地說。
連續幾天碧瑜都在苦思冥想，希望能找到解決問題的突破口。終于，她在月底的編輯部主任例會上提出了自己的構想——把編輯三部的書稿校讀和裝幀設計全部外包。會議室內頓時響起一陣短暫而輕微的哄笑。大家都知道，公司制作自費書的收入主要來源于作者本身，而不是市場；刨掉制作成本，與其他圖書相比，那點收入微乎其微。碧瑜提的方案無疑會讓公司多出外包的費用。
還有人開玩笑地說：“碧瑜，你新官上任的火燒得也太旺了！這是要撤銷三部的節奏嗎？”話音剛落，會議室內一陣哄笑。
碧瑜漲紅着臉，沒有接茬兒，她在等待喬楚的反應。
喬楚沒笑，他皺皺眉，一邊問：“你憑什麽認為公司會同意這樣的提議？”一邊對衆人說：“如果沒有其他問題就散會吧。”說完起身就走。
其他人陸續離場，眼看喬楚走出會議室，碧瑜暗暗自問：“周碧瑜啊周碧瑜，你這麽輕易又給他擋回來了嗎？”于是她追了出去。
“用一兩千的費用換幾萬塊的項目，公司為什麽會不同意？”碧瑜幾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喬楚。聽她這麽說，喬楚并未回應，但步伐已經放慢下來。
碧瑜見縫插針，接着說：“以三部目前的效率，每年能出版二十多本自費書。外包後，出版數量至少增加百分之五十。沒錯，從單本的收益看是比以前少掙了一兩千，可總收益增加的可不只一兩千……”碧瑜頓了一會兒，見喬楚并沒厭煩的意思，又接着說：
“另外，在完成計劃任務的基礎上，我們也會贏得一些時間去開發真正有市場價值的圖書，為公司獲取更多的利潤……”
“開發的資金從哪裏來？”喬楚問。
“呃，這個……希望公司能從……三部多出來的收益中撥一小部分出來……”碧瑜嗫嚅着。
喬楚“哈”一聲，嘆笑道：“你算盤打得不錯。”
碧瑜臉紅耳赤地站在一旁，小聲辯解說：“……不是你讓我放手一搏的嗎？”
喬楚沉吟了一會兒，說：“寫份可行性報告，明天中午下班前給我。”說完就走了。
這算同意了嗎？他也有讓步的時候？耶！碧瑜興奮得差點跳起來。
碧瑜萬萬沒想到的是，真正的阻力來自內部。老王堅決反對外包，認為是自砸飯碗，他情緒激動地說：“稿子全部發外，那我做什麽？是不是下一步該就把我這種老家夥炒掉？”整個辦公室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到了下午，老板突然把碧瑜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談了一場，中心思想是管理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操之過急之類。
從老板辦公室出來，碧瑜就琢磨：老板在公司一直奉行抓大放小的領導原則。部門內部的具體事務他向來很少過問，再加上他最近很少來公司，怎麽能這麽快就關注到她的改革小舉措了呢？再說，就算她的工作方法有不當之處，也應該由喬楚這個直接主管出面指正。現在卻由老板親自出馬，而且話裏話外都直指碧瑜不夠顧及老員工的感受。這個老員工不是老王又是誰呢？利益的既得者就是告狀的最大嫌疑人。
想不到，平時唯唯諾諾、沒什麽江湖地位的老王，居然有能耐跑到老板面前告狀；更不可思議的是，老板竟肯為了他親自過問此事。
“這個老王，到底是何方神聖？”碧瑜越想越糊塗。
“作為一個部門主管，居然對自己的手下都這麽不了解，太失職了！”蕊妮模仿梅麗的樣子，搖着頭說。
這時，艾米又一次展示了她過人的情報搜集才能：“據說，當年老板下海創業，帶了幾個體制內的骨幹編輯出來。這麽多年的起起落落，其他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我們敬愛的老王同志，一直堅守在他的崗位上，對公司和老板不離不棄。雖然他平時沒什麽建樹，但沖着他這份忠誠，如果我是老板，也會在适當的時候投桃報李。讓大家看看，我是很念舊情的人。”
“政策研究院不把你這樣的人才網羅去，真是他們的損失！”蕊妮嘲諷說。
碧瑜一籌莫展，獨坐在茶水間悵悵然了很久。喬楚過來沖咖啡，看她像尊石雕似的在那裏發呆，忍不住問：“你報告寫完了？”
碧瑜郁郁地看了他一眼，長長地吐了口氣，搖搖頭，幽幽說道：“難得還有人肯關心我……”聲細如蚊。
“你說什麽？”喬楚覺得她有時候臉皮厚得簡直不可思議，狠狠瞪她一眼，甩了一句“該幹嗎幹嗎去”，轉身走了。
“嘿，該幹嗎幹嗎去……”碧瑜背着他做了個鬼臉。突然腦子靈光一閃，她拍案自語說：“……對呀，我可以讓老王該幹嗎幹嗎去啊。”
其實碧瑜對比過公司歷年的圖書質檢報告，她一早發現凡經老王校對的書，差錯率都極低。他也許已經落伍，不擅長選題策劃。那就讓他做自己最擅長的事，負責外包書稿的質量把控，這再合适不過了。
碧瑜興奮地把自己的思路全盤說出，老王嘴上不說，但明顯心動了。碧瑜又說：“老王，公司裏找不到比你更優秀的校對了。以後跑選題我跟小林去，質量把控的擔子就拜托你，可能會很辛苦。就當支持一下我這個後輩吧。”
老王被碧瑜這麽一擡舉，倒覺得不好意思。之前他跑去找老板也是一時激憤，事後有點後悔自己太沖動。幸好碧瑜沒計較。
第二天一大早，碧瑜把可行性報告端端正正地擺在喬楚辦公桌上。喬楚剛接完一個電話，心情似乎還不錯。她一直想找機會跟他談談。也許正是時候？碧瑜心想。
“我們……呃……可不可以聊聊？”碧瑜鼓起勇氣說。
喬楚依然板着臉說：“公事還是私事？”
他是想接着說上班時間不聊私事嗎？就這幾秒，碧瑜心裏已經千回百轉，她看了看表，小心試探地說：“還沒到上班時間，所以……私事？”
喬楚雙手交叉胸前，臉別到窗外，無情地回了一句：“我跟你沒什麽私事可以談的。”
有的人，一轉身就足以築起一堵厚厚的牆。碧瑜的勇氣在這堵厚牆面前顯得那麽微弱。委屈讓她覺得鼻子酸酸的。但無論如何，該說的話，今天一定要說完。
“好。不談私事也行。”碧瑜說，“但以後能不能別把一些私人的情緒帶到工作中來？畢竟每天一起工作，我不希望我們之間的氣氛一直這麽緊張……”
只見喬楚漆黑的眼睛裏透出兩道冷峻的光，顯然他被激怒了。他冷笑問：“你在質疑我的職業素養？”
“不不，我的意思是……”碧瑜連忙解釋。
“你的意思我沒興趣知道。”喬楚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我做事向來公私分明。但公司也沒有哪條規定要求我對每一位員工都必須笑臉相迎的。”
碧瑜本以為，一個多月的朝夕相對，會讓彼此之間的關系有所緩和。現在看來，這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沒有愛哪有恨？”蕊妮安慰碧瑜說，“他還氣你表示對你仍有感情。慢慢來，冰山終有融化的那天。”
碧瑜叫苦不疊：“每天工作都已經壓力很大了，還要看他臉色，我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