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福氣
福氣
一夜好夢。
崔時清睡得雙頰紅粉,疲乏一消而散,渾身都松快了起來。
用了朝食,服過湯藥,正差事着桑麻從箱籠中尋幾件趁手的玩意兒、把玩添趣,吳氏和國公夫人陳芝岚便來了丹青院。
“外祖母、舅母可用過朝食了嗎?”
崔時清上前迎人,與陳芝岚一左一右,扶着吳氏入座。吳氏還未開口,跟在後頭的錢嬷嬷就戲笑着告起狀。
“哪裏用了?眼皮子剛睜開,還挂着淚珠子,聽說縣主病了,一口水米也不用,急哄哄地就要出門呢。”
正院的尤嬷嬷也想開口,卻被陳芝岚嗔怪地睨了一眼,跟在錢嬷嬷身邊,掩嘴偷笑。
崔時清也知道昨夜挺吓人的,不說旁人,她也有些後怕。
從侍女手裏接過茶盞,奉與吳氏和陳芝岚,待她們喝過茶,崔時清才挨着吳氏坐下,神色怏怏地撒了撒嬌。
“還是外祖母和舅母疼我。”
“可憐見的,這小臉都瘦了一圈。” 吳氏瞧見外孫女委屈的模樣,心窩像被割了肉,憐惜地摟着她,不舍得松開。
看着吳氏與崔時清膩歪了一陣,陳芝岚溫聲問:“莊子裏的茶飯合口嗎?派人把拂仙樓的廚子請來,可好?”
拂仙樓有幾道茶飯很對崔時清的口味,陳芝岚知道,便不時請來樓裏的廚子入府,給她加菜。
崔時清從吳氏懷中擡起臉,歪頭看着陳芝岚,嬌嬌地說:“還要舅母屋裏的糖蒸酥酪和香杏凝露蜜。”
“好,我讓青竹做好,給你送來。”陳芝岚自是不會拒絕,笑盈盈地看着崔時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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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外甥女八歲入國公府,上有婆婆吳氏、夫君紀光看重着,再加上崔時嫡女、君主身份壓着,她事事愛護周到,自認無可挑剔。
卻不知怎麽的,一樣的水米,卻養得幼時冰雪可愛的小團子,越發乖戾跋扈,眼下又出了這茬子事,也不知日後何去何從。
心裏想着,陳芝岚面上卻不顯,撥弄着手裏的團扇,給吳氏送風,餘光掃了一眼尤嬷嬷,對方了然,遣退了屋裏的奴婢,她才狀似随意地問:“時娘向來體健,怎麽突發急症,可是院中奴婢伺候不當?”
崔時清迎上吳氏關切的目光,笑了笑,才答:“天熱暑重,難免乏累了些。昨兒用了湯藥,已然大好,外祖母和舅父舅母不必憂心。”
吳氏握着崔時清的手,不知怎麽的,觸及她還顯稚幼的眼神,心頭的許多話,便有些說不出口了。
再看她身上的痕跡,雖說過了兩日,還特意敷粉遮掩,依舊觸目驚心。
吳氏有些動搖。
“莊子不比府裏,若有不便之處,可要與舅母說,不許委屈了自個兒。”陳芝岚搖了搖團扇,眼睛在屋裏看了一遍,表情不太滿意地說,“怎麽缺了好些擺件?晚些時候,我親自搬點你舅父私藏的寶器來,供你賞玩。”
崔時清也得體地說:“有舅母在,自是一切便利的。至于舅父的私藏,我人還小,哪裏懂得賞玩這些?還是留着舅父閑暇時,自添趣吧。”
“他呀,添趣的玩意還少了?書房裏那些個東西,早些歸了你們幾個小的,還省得他心癢難寐呢。”陳芝岚故作精明地眨了眨眼,把吳氏逗得直樂呵。
崔時清歪着頭,思考了片刻,“那便收下?舅父要是想把玩了,我就辦個賞寶宴,讓他歡喜!”
“外甥向舅,還真是不假!我最眼饞的,就是他這個寶貝疙瘩了。”陳芝岚揉了揉崔時清面團似的頰肉,好一陣唏噓。
尤嬷嬷接茬:“縣主送來正院的珍奇玩意也不少了,要我說,別家夫人才是最最眼饞的呢!”
陳芝岚擡起下颌笑着,好生得意。再看着崔時清,似是越看越歡喜,直瞅着一眼不錯。好半天,才喃喃着,自語一般說道。
“好女娘,也不知,誰家有福氣能娶來……”
崔時清一怔,沒有接話。
吳氏斂着面色,也像是沒有聽到。
裏屋安靜了一瞬,尤嬷嬷又道:“縣主這樣的神仙人物,只怕就這郎婿名錄,都得挑花了眼。”
崔時清看了一眼吳氏,見她面容慈愛,神情淡然。又看向陳芝岚,這位舅母依然笑盈盈的,讓人瞧不出心意。
她垂下眼眸,作出女娘家的羞狀,低聲道:“這長輩做主的事兒,嬷嬷就勿要拿來打趣我了。”
“你們這些頑皮,惹得小輩紅了臉,能多吃幾碗茶飯了?”吳氏護短地把崔時清擁入懷裏,瞪了一眼尤嬷嬷。
“還是老祖宗心疼我們縣主,奴家知錯了,不敢再犯。”尤嬷嬷恭維一通後,屈膝賠罪。
吳氏揮了揮手,瞅了一眼屋外,看向陳芝岚,“七郎該回正院了吧?你去瞧瞧,也讓他安心。”
“是,兒媳告退。”陳芝岚與崔時清笑了笑,行禮退下。
崔時清聲音脆生生地問:“我陪着您,再用些朝食?”
吳氏慈愛地笑道:“好呀,外祖母最喜歡軟軟陪着了。”
一老一小又膩歪了一會兒,吳氏拉着崔時清的手,有些憐惜地撫了撫腕子上的牙印,語氣不快地問:“聽說,昨兒三郎擅闖了院子,惹你生氣了?”
也是親眼看到,她才知道聽聞非虛。
沒見過世面的郎君,就與沒吃過肉骨頭的狼崽子一樣,不知疼人。
興許是年歲大了,不比年輕時心硬,身邊教養大的女娘,說嫁就嫁了。
看着有幾分相似的眉眼,吳氏頗為動容,思念起多年不曾相見的親女,也愈發憐惜乖巧窩在身邊,噓寒問暖的小女娘。
崔時清垂眸沉默了片刻,擡起頭來,笑着搖了搖頭。
“表兄是有荒唐之處,可,還是不敢惹我發怒的。我這病來得急,與他倒也沒什麽關系。”
“……軟軟想好了?”吳氏心裏發虛。
這一次,崔時清沒有再裝傻。她點了點頭,看着吳氏,應了一聲。
“表兄待我,比之前好。”
“……”
狼崽子為了吃口肉,有什麽做不得的?
吳氏欲言又止地瞧着崔時清,暗暗譴責紀危舟心思深沉。
思來想去,吳氏字斟句酌地慢聲道:“近來聽聞京都內有些看似沉穩內斂、剛正秉直的郎君,為了讨甜頭,哄得女娘子五迷三道、掏心掏肺,還有巴巴地獻出嫁妝的。”
崔時清認真聽着,表情有些驚訝。
吳氏看着崔時清,繼續說:“也不知這傻女如何想的?沒了嫁妝,就失去了立身之本,從此只能依靠夫家的良心而活,苦日子怕是不得少的。”
崔時清頗為認同,感慨了一聲,“兩姓聯姻,摻雜了這些糟污,怕是不得長久。”
吳氏的神情輕松了些,端起茶盞潤潤嘴,又道:“這世間之事哪來長久?人心隔層肚皮,同床亦可異夢。凡事若能輕省些,總可守住本心,不至淪落低處。”
崔時清從吳氏飽含深意的目光中,後知後覺品味出了沉沉的慈愛之心,不僅莞爾。
眨巴眨巴眼睛,乖乖點頭,一派天真無邪地說:“軟軟都記住啦。”
她可沒有良心的。嫁妝是她的,紀危舟的私庫也是她的。
一定要哄得紀危舟五迷三道、掏心掏肺,巴巴地替她氣死了天老爺,還給她數錢!
吳氏欣慰地點了點頭,心情卻莫名有些微妙,似是心有不安,瞅着跟前的小乖乖,越發感到愧疚。
沉默了片刻,她拍了拍崔時清的手背,說道:“好,我派人去請你阿爹阿娘來,商議婚事。”
崔時清怔然不語。
對于身在西北的父母,她感到十分陌生。
他們有多久沒有見過了?
對了,上一世,她和蘇珏議親時,他們回來了。
但那時,她一心撲在紀危舟身上,無所不用其極地作惡,惹得他們不喜,一家人甚至沒有好好坐下來,吃過一頓茶飯。
她在孤山屍骨無存,也不知他們有無上山尋她,為她立一個衣冠冢。
這一世,他們還是會氣她吧?氣她,荒唐行事,與人私定終身。
崔時清抿了抿唇,壓下心中的煩悶,歪在吳氏身邊,又與她說了一會兒話,陪着她用過朝食,送她出了屋子。
自正院送來了東西,其他院子也陸續送來了禮,還有補湯食盒、幾碟子點心,把桌子擺得滿滿當當。
崔時清看着柳氏和桑麻等人清點造冊,有些新奇的番邦之物,柳氏就捧着讓她掌眼,崔時清也不過随意掃了一眼,便興致缺缺地用着茶飲。
眼見着收拾妥當了,崔時清放下茶盞,目光落在桑麻身上,停了須臾,沒有什麽表情地看向柳氏。
“阿姆。”崔時清的聲音平平,沒有溫度。
“……奴家在。”柳氏的心猛地一跳,恭敬應聲。
“我觀阿姆近來精神不濟,正好莊子景色好,适宜将養身子,這些日子就不必來我跟前伺候了。”
柳氏不敢置信地望着崔時清,許久都說不出話來,最後眼眶濕紅、磕磕絆絆地問:“主子身邊沒有可靠的奴婢伺候,奴家怎好躲懶?”
崔時清點了點茶盞邊緣的滾金花紋,漫不經心道:“桑麻得了阿姆真傳,還是中用的。玄魚是差了點,外院的若兮有幾分機靈,且把她調來,與桑麻作伴吧。”
“時娘……”
柳氏的聲音透着哀求,崔時清卻不給她讨饒的機會,聲音微沉,眼睛裏透着不耐。
“阿姆,桑麻是你的女兒,我重用她,你不喜嗎?”
“……奴家不敢,奴、奴家這就把若兮領來。”柳氏面露灰敗,不敢再争,屈膝退下,路過桑麻時,腳步頓了一下,嘴唇翕動着,終是紅着眼,無聲離開。
桑麻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奉上卷冊,“主子,奴婢已清點好各院送來的物件。”
崔時清拂落茶盞,低吼道:“都滾出去!”
一陣慌亂後,裏屋又恢複了平靜。
崔時清面無表情地看着一地狼藉,心裏卻沒有半分松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