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膽大
膽大
崔時清想起柳氏,從小陪着她,陪着她在崔氏主家、陪着她來京都國公府,給了她于生母紀月隐身上得不到的偏愛。
是的,偏愛。
毫不猶豫地、選擇她的偏愛。
所以,她願意縱着柳氏的小心思,縱着無傷大雅的僭越,讓她們的關系超乎尋常主仆的親密。
但,并不包括,背主。
哪怕是愛她如命的柳氏,也不能打着愛護的名義,背叛她。
桃花眼恹恹地擡起,觑着一室空寂,崔時清的心像是被螞蟻啃食般焦躁難忍,漆黑的眸子黯淡無光地盯着地上的碎盞,雙手不受控制地拉扯着一串佛珠。
“崔氏規訓都忘了嗎?”
“你不能和他作對,你付不起這個代價。”
“再送你回主家。”
“好不好?”
啪嗒一聲,随之響起瑪瑙珠子落地叮叮當當清脆的聲響。手心空落的不适感傳來,崔時清停下神經兮兮的自語,皺着眉,神情懵怔地看着雙手。
絲線輕飄飄地落在掌心,其中一頭緊緊纏繞着她的食指尖,染了血色。
“……阿姆。”
鴉黑的長睫連顫了幾下,濕漉漉的眼睛四處望了一圈,卻沒有搜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崔時清又呆了片刻,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麽。
Advertisement
一時間,懊悔、傷心盡數湧上眼中,大顆的眼淚順着長卷的睫毛,成串滑下。
“來人,我要、要……”
崔時清驟然被軟弱所裹挾,想要改變主意。她哽咽着開口,想把柳氏喚回。讓柳氏替她找來女醫,上過藥,再摟着她,輕哼幾曲小歌,哄一哄她。
她會原諒阿姆的。
青灰色的衣袂落入眼中,崔時清眨落眼裏積蓄的淚,正要看清來人,讓她厭煩的嗓音就在耳邊響起。
“這是怎麽了?”
紀危舟跨過地上的碎瓷珠子,把哭得淚痕斑駁的女娘子攬進懷中,抱着安慰地颠了颠。
“讨厭鬼!”
崔時清無處躲藏狼狽,恨得牙癢癢的,用沒受傷的手,砸了紀危舟好幾下,還不解氣,張口就咬住他的耳朵。
理智讓她收着勁,不敢咬出血來,磨了磨牙,直到聽到一聲悶哼,心中痛快了些,才松了口。在輕颠中,不自覺地往紀危舟的頸窩上蹭了蹭,委委屈屈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紀危舟握着她的手,小心取下指尖的絲線,撫了撫,柔聲問:“疼嗎?”
“……才不疼。”崔時清悶聲應了下。
紀危舟搖了搖懷中的女娘,輕哄道:“我給你上藥?”
“你會嗎?”崔時清有些猶豫。
“我定比醫女還要仔細的。”紀危舟低下頭,親了親指尖上的傷處。
冰冰涼的唇瓣,軟得不可思議。只一瞬,指尖上的綿軟冰涼直通心底,好似散去了疼痛,連帶着眼中的委屈,也在絲絲涼的觸感中,少了大半。
崔時清沒了意見,垂眸安靜地看着紀危舟為她洗面淨手,又取出膏藥,動作輕柔地塗抹傷口。
這雙手,是挺穩的,也、挺好看的。
崔時清暗道,面上沒有一絲異樣,沉穩淡然,黑漆漆的眸子像是在看着尋常死物,沒有半分波瀾。
“耳朵怎麽紅了?”紀危舟摸了一下,驚訝道,“這麽燙!”
咬的是他的耳朵,小女娘的怎麽紅了?
“……”崔時清忍了忍,戳了戳紀危舟面頰,氣急敗壞道,“誰許你摸我耳朵的?”
說完,崔時清覺得不好,目光偏移幾寸,補充了一句,“這豔陽天,我太熱了!”
“我也熱的。”耳垂上的濕濡讓他口幹心熱,渾身都躁得慌。
紀危舟瞅了眼不遠處的冰盆,問,“喚人進來加冰?”
“那你還不走?”崔時清語氣不善地趕人,卻沒有起身從紀危舟的懷中離開的動作。
“我又不熱了。”紀危舟收緊了手臂,箍着纖細的腰肢,耍賴道:“我不走。”
崔時清眨了眨眼,散漫地嗤了一聲,嘲諷道:“你這成天翻牆入院,窩在女娘子的屋裏,書也不讀,像什麽樣子了?”
紀危舟輕笑着,問:“軟軟想讀什麽書?我讓江南送來。”
崔時清翻了個白眼,“說的是你,怎麽扯到我這兒了!”
“我想與你待在一處。”紀危舟理所當然道,“況且,軟軟既要督促我上進,總要陪着我才對。”
崔時清一陣無語。
誰要你上進了?!不許上進!
崔時清眼睛轉了轉,指了指窗棂邊的案幾,上面累堆着幾冊書卷。
第一世,只因她在私塾裏翻看了幾頁話本子,紀危舟便出言訓斥過她。彼時她還小,被幾句大道理牽着鼻子走,也不知反駁,丢了好大的臉。
正好趁着今日,出口氣!
“不想走也行,那兒有話本子,你念給我聽。”
話說完,崔時清就盯着紀危舟,只等他‘故态複萌’,好生羞辱一通。豈料,對方卻一臉興致地單手抱起她,來到案幾旁,認真挑揀了起來。
這都是什麽?
口味,變得這麽重了?
紀危舟連翻了幾本兇殘恐怖的鬼故事,面上的欣喜也沒了痕跡,拿着本《鬼氣肆流》,欲言又止地瞅着懷裏的嬌嬌娘,片刻輕嘆了聲。
這是什麽表情?崔時清歪頭想了想,頓時樂了。
“你是害怕了?”
“……不是怕。”是失望。
他倆窩在一處,不讀些花好月圓、纏綿悱恻的話本子,也不該看這些啊!
紀危舟的手在《怨念谷》和《殘肢歸來》之間停了半天,果斷選擇放棄。
崔時清得意壞了,腳尖輕快地踢踏了幾下,盡情嘲笑,“這麽大的人了,居然怕鬼?”
“……自是沒有軟軟膽大。”可以惹得小女娘開懷,紀危舟也就沒有什麽負擔地認了下來,抱緊懷裏的人,暖了暖心窩子。
“瞧你這小樣子,青天白日還能被鬼怪吃了去?”崔時清轉念一想,眉眼彎彎,拉長了聲音,吓唬人,“不過,世事無定數,萬一不走運,也有可能的哦。”
她意味深長地望着紀危舟,亮了亮整齊的小白牙,笑得明豔恣意。
崔時清素來不愛看閑書,第一世的話本子也不知是何人的,她看見書案上多了本《卿卿念念》,好奇之下翻了兩頁,就被揪出來教訓一通,氣得她好幾天都吃不下飯,這之後更是看到話本子就來氣。
可自打重生,她收羅起奇聞怪異的書卷本子,想要從中找出些許線索,來解釋這些離奇遭遇。
畢竟死過八回,她也不好說,自己究竟是人是鬼。可尋來找去,也沒看到什麽鬼怪重生的先例,想來還是看得書太少了!
再後來,她也習慣拿着這些鬼怪之談來消遣,偶爾還能在同類的身上學些狠毒的招數,也是上進。
因果輪回,這些小習慣幫她出了口氣,崔時清很歡喜,連心尖都舒暢得泛起絲絲縷縷的甜。
“軟軟可要護着我才好。”紀危舟看着渾身散發愉悅氣息的女娘子,連忙索要起報酬。
崔時清彎了彎眉眼,“哦,護着護着。”才怪!
紀危舟說話間,順順當當地黏着崔時清不放,得來敷衍地兩下輕拍。
“還要。”紀危舟臉不紅氣不喘地說。
“……”崔時清用力拍打了幾下,瞅着有些費手的皮肉,惡念在心中轉了幾道,終是氣呼呼地扭開頭,深吸了一口氣,譏笑,“哪兒來馬奴?皮糙肉厚的,膽敢跑來內院!”
紀危舟随口笑問:“你又怎知,馬奴生得如何了?”
還不等崔時清有反應,他就想到女娘子躲在駿馬之後,偷看馬倌的模樣,心口莫名悶滞,連呼吸都重了幾分。
崔時清歪頭想了想,她确實不知,可面上功夫卻輸不得,就笑了一下,面露不屑地擺了擺手,一副懶得與其争辯的表情。
紀危舟一時不察,被唬住。眸光沉沉地瞅着女娘子渾不在意的姿态,胸口的不适壓得他十分難受,也顧不得其他,箍緊了腰肢,似是要把人往骨肉裏藏。
紀危舟:“怎麽不說?”
“有什麽好說的。”真難纏!
崔時清煩躁地皺着眉,也一臉不高興地盯着紀危舟。
紀危舟不依不饒地問:“看了幾個馬倌?”
崔時清氣呼呼地說:“一個!”
紀危舟回憶着莊園和國公府內的養馬人,一張張面孔浮現腦中,他帶着挑剔的眼光,暗暗腹诽了幾遍,猛然察覺到自己的念頭,不由感到荒唐。
突來的情緒,走得也快。紀危舟看着惱羞成怒的女娘子,頓時了然,低笑着問:“看得可滿意?”
這笑嘻嘻的不正經模樣,崔時清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她默了一瞬,還是嘴硬道:“要你管!”
“怎麽生氣了?”紀危舟滿眼無辜望着她。
崔時清兇巴巴道:“我們還沒成婚呢!誰許你管我的事情了?不對,成不成婚都不許管我!”
“哪有管了?我就是問問。”紀危舟忍不住在氣鼓鼓的面頰上親了幾下,揚起唇笑道,“若是你看得不盡興,可不是我的過錯嗎?”
狡猾的狗東西!
崔時清暗罵一聲,指尖戳了戳他厚顏,怒問:“與你有什麽幹系了?誰給你的自信?”
“自然是軟軟給我的。” 紀危舟好不得意地笑着。
“……”對,我是太給你臉了。
崔時清深刻自省,拍了拍紀危舟的肩膀,語氣冷淡地說:“放我下來。”
“不要。”紀危舟想也不想就答。
憑什麽?!
崔時清又猛戳紀危舟心口,直到指頭發疼,氣得眼睛紅紅的,怒問:“我又不是三歲小兒,你這樣抱着,本縣主還要不要顏面了?!”
“不會有人知道,軟軟是這般可愛的女娘子。”
紀危舟克制地親了親泛紅的眼尾,又憐愛地摟抱着懷裏的小女娘,聞了聞香軟的味道,心口熱熱的。
這厮,怎麽瘋瘋的?
崔時清呆了呆,莫名有種成為了掌中娃娃的古怪感,懵懵然地任其把玩了片刻,倏然回過神來。雙手高舉,死死掐着紀危舟的脖子,也瘋了起來。
“狗東西!胡說八道什麽!你可愛!你才可愛!”
“是是是,我最可愛。”
“……”
“軟軟?”
“啊!”崔時清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