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美人

美人

美人獨坐,指尖輕挑慢撚,化作無盡綿柔的情意,随着眉眼含情顧盼,纏綿婉轉的曲調直入人心。

軟煙羅帳幔後,崔時清斜倚在美人榻上,半眯着眼,聽着魁首娘子許憫兒的琵琶文曲,有些心不在焉。

一曲奏畢,她不想再聽纏綿悱恻的調子,托着腮,點了《淮陰平楚》。

雄偉壯闊的戰場驟然驚現眼前,在不斷漸強的铿锵激昂聲中,緊繃的情緒升到極限,随之一個轉調,萬馬奔騰,卷起漫天塵泥,怒吼厮殺聲,震天如雷。

崔時清坐直身子,雙肘撐在膝上,專注又沉迷地聽着,心神俱被許憫兒絕妙動人的雙手牽引着,不可自拔。

直到曲終,她看到的是決然赴死的堅毅,和不可擊敗的傲然。

——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 。

黑眸凄冷地望着帳幔之隔的美人,沉默了許久,崔時清壓下那些不斷噴湧而出的記憶,也忍着随之漾生的惡念,輕輕地靠在軟枕上。

“重賞。”

美人懷抱琵琶,屈膝謝恩。

崔時清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婀娜的身段,興起一股惡趣味,輕笑着問道:“我觀娘子正值花季,卻有如此高超的技藝,不知師承何處?”

“奴家有幸得關山居士指點數日,但人微愚鈍,不敢以弟子之名自處。”許憫兒垂首答話,動靜之間,讓人賞心悅目。

不敢以弟子之名自處,卻敢用居士名號行走京都?

上一世,魁首娘子許憫兒因着這數日師徒關系,得诏入宮,為皇後生辰助興。一曲名動京都,成為權貴争先追捧的樂師,更因出衆的容貌,惹得許多青年俊秀争風吃醋。

名聲大噪之後,許憫兒端起居士的清高,拒絕了許多應酬邀請,标榜以琵琶會友,講究緣分。好在她平素待人處事、圓滑周到,是以非但沒有惹怒權貴,更是招得青俊們魂牽夢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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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時清記得,這位魁首娘子的入幕之賓,就有紀危舟。

人人都道,紀家三郎和魁首娘子共處高閣,以曲述情、以詩神會,真真是對兒讓人生不出嫉恨的才子佳人。

崔時清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着象牙盒子裏的珍珠,彎唇譏笑了聲。

“我和娘子一見如故,也不知應該送些什麽與你,才能表達我之傾慕。”

許憫兒施施然又行了一禮,眉眼間從容依舊,“得一知音人,勝過千萬金。”

崔時清的聲音輕輕柔柔,桃花眼卻多了些厭煩,懶洋洋地說道:“雖說如此,但只與知音人些許俗物,倒是讓我很不安。”

許憫兒:“縣主盛贊,已是最大恩賜。”

崔時清眉眼一冷,拂落象牙盒子,數十顆圓潤瑩白的珍珠落地,激散四方,軟煙羅帳幔在一陣清脆聲響下,顫顫巍巍、時起時落。

顫動的還有花廳內的婢女,與懷抱琵琶、垂眸抿唇的許憫兒。

崔時清的聲音平平,沒有一絲起伏,“滄海珠子無瑕,只可惜我一時失手,讓它們沾了塵沙,也相配不了許娘子了。”

許憫兒的內心并不如面上平靜,她深知真正惹怒權貴,會遭受到什麽樣的厄運。如果可能,她願意跪下求饒。

但是不能。

她費盡心思、忍受了無數痛苦,才在京都稍稍揚名,占有一席之地。這靠的,有她的技藝、她的容貌,還有立于泥沼之地、傲然不屈的脊骨。

身份低微卻又清高自持,是她身上,最令京都權貴着迷的東西。

她,不能丢掉這張籌碼。

哪怕為此付出代價,只要足以茍活、完成未盡之事,她便能忍耐。

“本為同根,又談何蒙塵之過?”許憫兒擡起頭來,第一次直視着帳幔後,高高在上的貴女,“縣主若願賜予,我自當卻之不恭,叩拜謝恩。”

崔時清看了許憫兒許久,卻是有些欽佩她的沉穩了。

收斂起渾身的戾氣,她又端着‘知音人’的愛惜之心,好聲好氣地表達出自己的意外,“你雖謙遜,我卻不得失禮。”

拾起了手邊散落的珍珠,端詳了幾眼,南海珠子飽滿圓潤,很是惹人喜愛。她笑了笑,把珍珠遞與桑麻。桑麻得來指示,捧着那顆珍珠,從側簾而出,送到許憫兒的手中。

崔時清饒有興致道:“方才是我之過,作為賠罪,若有一日,你有所求,就拿着它來見我。”

許憫兒握着微涼的珠子,掌心有些濕濡,靜了一瞬,垂眸答謝。

“縣主知遇之恩,奴家必不敢忘。”

崔時清目露欣賞地看着許憫兒,過了片刻,才道:“許娘子氣度不凡,倒不像是平民女子出身。”

許憫兒莞爾笑着,“縣主謬贊。奴家來自市井,再是如何刻苦,也比不上高門女使,哪敢在縣主面前班門弄斧了?”

崔時清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真是、一張巧嘴。”

許憫兒只把這當成誇贊,不作深思,回憶道:“二月春時,奴家有幸得見縣主在蹴鞠場上大殺四方,真是讓人豔羨不已。”

崔時清想起年後與數名世家女同辦了一場春日游,騎馬射箭、品飲花酒,還組辦了一局蹴鞠賽,請來教坊司的藝人歌舞助興。

大殺四方言過了,但她确實玩得很開懷。崔時清砸巴砸巴嘴,有些蠢蠢欲動。

這幾天可把她憋壞了。

今日國公府請來戲班子搭臺唱戲,她都沒去成!說來說去,都怪那狗東西!牙尖嘴利的,招人煩!

崔時清掩下眼中的煩悶,思忖着,說:“原來你也在啊,怪不得那一曲縷縷金利索飒爽,讓人通體舒暢。”

許憫兒掩唇笑了笑,“縣主把奴家贊的,都找不着西北了!”

崔時清抿了口紫蘇引,潤了潤喉,眸光幽沉地觑着影影綽綽的窈窕娘子,漫不經心地感慨道:“不必過分自謙,許娘子的技藝,入宮獻曲也不在話下。”

許憫兒愣怔了一瞬,表情很是意外。

崔時清這時才覺得,讓四表兄紀深雲送來的這個消遣,有了點趣味。

她也實在是膩煩了與這樣滑不溜丢的女娘虛與委蛇,沒意思透了!也就是紀危舟那狗東西,絮絮叨叨的秉性,會樂在其中。

崔時清暗啐了一聲,直截了當地說:“入宮還須晚些時候,十五日,壽安長公主辦了個詩會,你可有興趣?”

握着琵琶的長指微微收力,還是詫異的神情,但氣息卻不複方才的平順。

在更加長久的等待下,崔時清确認了心中猜想。

——長公主與她,存了些不為人知的龃龉啊。

魁首娘子與紀家三郎?

在八世鬥争裏,崔時清很清楚,除了天道之力的偏幫,跟随在紀危舟身邊的男男女女,都在助力着他、護着他。

這些人為了什麽,崔時清不得而知。但可以讓紀危舟那狗東西一而再、再而三地進入教坊司中,也許有男歡女愛之事,卻不僅如此。

許憫兒一定有什麽不同之處,掌握了足夠的籌碼。

而現在,這些東西都将會是她的。

崔時清無聲笑了笑,對于這個意外的收獲,感到十分滿意。

許憫兒內心波動之後,很快冷靜了下來,瞅着那位在京都貴女中,名聲并不好的永寧縣主。

嬌奢無度、心腸惡毒。

她不僅不是許憫兒想要的人,更是她最憎恨的那一類權貴。

單單是縣主之名,許憫兒并不那麽在意。可她實在太會投胎了,崔氏嫡女與國公府表親的關系,讓許憫兒有些動搖。

深思熟慮許久,許憫兒覺得,此人還是可以利用的。

說是利用,她其實更明白,是暫時的合作,雙方都必須有所付出。然而地位的不對等,意味着她必須要先低頭上貢,才可以維系彼此的關系。

許憫兒垂首屈膝,下了決斷。

“奴家願為縣主、與長公主府中貴人添趣。”

“很好,十五那日,我會派人來接憫娘子的。”

崔時清讓若兮準備茶飯,照料魁首娘子用過夕食,再送回教坊司。便自顧自地,負手身後,昂首挺胸心滿意足地離開花廳。

崔時清高高興興,還沒走回裏屋,就見玄魚抱着山雞走來。

在城中教寵所修整過後的雞皇,一雙瞪圓的豆眼炯炯有神,威風凜凜,随時可以入場鬥上幾局。

崔時清沒想過,這只山雞還能與她,活着對上眼。

無語了片刻,崔時清看着雞脖上的金線編織的套繩,又看向玄魚興致沖沖的眼神,一言難盡地問:“誰給它套的這東西?”

“教寵所送回來就配了的,連帶着還有愛寵的一應物事,都給送來了。” 玄魚抱着院子裏的第一愛寵,臉頰紅撲撲的,很激動。

她有了一只漂亮威風的雞皇可以侍弄,再也不用眼饞五姑娘院子裏的貍貓啦!

“蠢貨。”

崔時清忍不住罵了一聲,紅雞頭一抽一抽的,像在回應她,咯咯叫了聲。崔時清瞪了一眼,山雞頓時瑟縮着頭,往玄魚肚裏鑽。崔時清捂了捂眼,怒其不争地罵道。

“呆瓜!看了沒問題,就把它炖了啊!抱來我跟前做什麽!”

“炖、炖了?主子,不能養着它嗎?”玄魚心疼壞了,順了順雞皇的長尾,眼巴巴地瞅着崔時清。

“……”養什麽玩意?啊?!

崔時清氣得腦殼痛,還沒發作,玄魚的眼淚珠子就啪嗒啪嗒地砸在雞冠上,雞皇豆大的眼睛,也直勾勾瞅着她,帶着濃濃的控訴。

崔時清深吸了幾口氣,顫抖的手指了指呆頭魚,又指了指傻山雞,惡狠狠地威脅道:“要養可以,把你的吃食分給它,餓了肚皮,不許找我哭!”

“多謝主子!”玄魚大喜,抱着雞皇認認真真磕了個頭,雞皇叫的咯咯噠。

崔時清咬牙切齒,氣哄哄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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