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欺

不欺

崔時清噸噸噸灌了碗湯藥,擔心生氣影響藥效,只得心平氣和、無悲無喜地窩在搖椅上修養身心。

伴着幽淡的荷香,任由窗格間投入的光影斑駁地灑在面上,昏昏沉沉之際,桑麻彎着腰入內,小聲詢問。

“大掌櫃來了,可要現在召見?”

大掌櫃崔竹,從崔氏主家跟來的家生子,負責經營她名下的莊園店鋪。能力出衆、又有分寸,很得崔時清的看重。

她睜開眼皮,緩了緩神,想起崔竹開春後便南下做生意,已有段時間沒有見他了,便點點頭。

桑麻領命,如來時一樣,輕手輕腳地離開。

過了片刻,領來捧着一個檀木盒子、身着藏青袍子的中年管事。他們身後還跟着數名老媽子,垂首屏息擡着幾口大箱,聽着桑麻的指揮,放在不遠處的博古架下,就規規矩矩退了下去。

崔竹站在崔時清的側手邊,彎腰拜了一禮,把裝着賬冊的盒子打開,雙手奉上。

“主子,這是近半年的賬冊。小人還收羅了一些新奇玩物,您閑來時可作把玩。”

崔時清随手取來面上的那冊,放在膝上。香料鋪子的賬面事無巨細、條理清晰,慢吞吞地翻了幾頁,便把賬本放回盒子裏。微微颔首,示意他交與桑麻。

崔時清掃了一眼她的大掌櫃,來前已收拾了一番,但眼下的青黑,還透着多日奔波的倦色,随口問了句。

“行程還順利嗎?”

“當地商會有些阻礙,小人請來知州從中調解,現下江南銷路已打開。新店鋪也快完工了,等您選好日子,就可正式開業。”說話間,崔竹面上多了幾分鮮活,很滿意這半年的成果。

崔時清若有所思片刻,問:“知州是、蔡家的人?”

“吏部尚書蔡岐的大舅哥楊晨,寒門子弟出生,還是頗有才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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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時清想起,老尚書去年續弦了一位小二十歲的貌美寡婦,夫婦琴瑟和鳴,過得很滋潤。她還壞心眼地取笑過手帕交蔡夢期,問她歡不歡喜多了位年輕的祖母,惹來一頓好打鬧。

崔時清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多問了一句,“可回了禮?”

“自是回了。小人連蔡家長媳杜氏和繼室夫人楊氏的禮都備下了,就是不知該不該送。”崔竹一臉為難。

崔時清不甚在意,“無妨,你且去辦。楊晨為我們出了力,給他姊妹長幾分顏面,也是應該的。”

之前,她顧忌蔡家關系複雜,避諱着楊氏,但江南的生意卻再沒了知州相助。

這一世,她要長命百歲,争取把紀危舟熬死,想來處處都少不了錢財。故而與蔡夢期結交可以,就是不能再損了財道!

崔時清淡然地想。

大不了給她捶幾拳,反正也不疼。

有了這話,崔竹總算松了口氣,連忙保證道:“小人定把此事辦得漂亮,不讓主子為難。”

崔時清多看了崔竹一眼,思忖着開口道:“江南的生意你用心了。想要什麽,我都可賞你。”

崔竹沉默了片刻,雙手作揖,壓彎的腰凸顯出消瘦的背脊,讓這位四十有餘的崔家管事平添了幾分蒼老。

“玉松是個不争氣的東西,可小人僅剩這麽一個養子了,還請主子随意打罵,且留他在身邊繼續伺候吧。”

意料之內的要求,崔時清沒有什麽表情地瞅着跟前的大掌櫃。

崔竹父母早逝,妻子生下一子便血崩而亡,他立誓不再續弦,一心照養着兒子,可是厄運依舊沒有放過他,獨子三歲時走丢。

他尋遍大江南北還是一無所獲,歸來時在路邊碰上了棄兒,寒天臘月凍得面色發紫卻見他就笑。崔竹将他撿了回去,取名玉松,自此養在身邊,當作親子看待。

崔時清本也以為崔竹疼愛玉松入骨,故而為了這個養子,甘願替她鞍前馬後。後來才知道,她還是小瞧了這位大掌櫃的野心。

她求的是忠心,既然已經知道崔竹想要什麽,再拿着個假‘質子’,也無甚意思。

由此,崔時清欣賞了一會兒大掌櫃的演技,才懶散地說道:“玉松我用得不趁手,你且把他領回去吧。”

崔竹猛然擡頭,面目驚愕地看着崔時清,一時拿不準她的心思,也不敢輕易試探,想也不想就道:“是小人僭越,主子切勿……”

崔時清擡手打斷了他,直視大掌櫃的眼睛,開口道:“我自是信任,才會把一應要事都托付于你。大掌櫃年歲漸長,總有不便的時候,我還指望你替我開拓江南的生意,讓玉松在你身邊盡孝,我也可安心。”

崔竹神色怔然,一時不知要如何回應。

沒了玉松,小主人還是信任他的?

他阿爹也是崔家掌櫃,雖然只打理着一家小小的米鋪,卻是崔竹最欽佩的人,而他也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對經商産生了濃厚興趣。

阿爹說,若想讓主人重用,可不能僅憑家生子的名頭。你還需要擁有一個弱點,可供主人拿捏,才有可能爬到大掌櫃的位置。

玉松,就是一個很恰當的‘弱點’。

他疼愛玉松不假,但比起心中的志向,還是少了點。

或許,從妻子離開的那一刻起,除了實現抱負,他的內心就再沒有因任何人而動搖過。

“主子,我……”崔竹很想說些什麽,張了張嘴,卻半天也擠不出一句話來。

崔時清面露倦怠地搖了搖手,“多思無益,下去吧。”

崔竹了然,伏身一拜,退了下去,步伐少有的輕快。

*

入夜,崔時清瞅着書案上的賬本,眼神幽怨,卻沒有躲懶的想法。

這些賬本沒有什麽大問題,她也曾算了好幾遍。

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對經手的賬冊,存有半分敷衍。世家自小的教誨,讓她無法省略這道繁瑣的工序。

低頭逐行看着出入賬的明細,左手輕快地撥弄紅珊瑚如意算盤,辛勞了一個多時辰,完成不到一半。

崔時清提筆寫下幾點疑處,夾在賬冊裏,才揉了揉發酸的肩頸,暗嘆了一口氣。

一雙大掌突然探來,她驚了一下,連忙轉頭望去,就看到一張笑嘻嘻沒正行的大臉,湊在跟前。崔時清默默揉了揉心口,聲音有氣無力地罵道。

“在這兒裝模作樣的吓唬誰?!”

紀危舟眨了一下眼,把書案上的香茶端給崔時清,好笑道:“軟軟不是連鬼怪都不怕嗎?”

崔時清喝了口茶,把茶盞還給他,一言難盡地端詳着眼前的人,聲色幽幽地說:“老祖宗常言人比鬼醜,果然誠不欺我。”

“……軟軟這就太傷人了!”紀危舟委委屈屈地往崔時清身上靠。

“你好沉啊!”崔時清小手一揮,扇開他。

紀危舟眉心微皺,語氣嚴肅地說:“好,我來想辦法。”

崔時清:?

下一瞬,身體向上一起,就被紀危舟抄起膝彎,抱在了腿上。

紀危舟垂頭親了親懵然的小臉蛋,又啄了啄殷紅紅的唇瓣,喜笑顏開道:“這樣就好了,軟軟壓着我,我不嫌沉的。”

崔時清反手擰着紀危舟的耳朵,瞪着眼睛問:“你說誰沉?!”

紀危舟馬上求饒,一雙眼睛真摯地瞅着她。

“軟軟一點都不沉,軟軟壓着我,輕得像流雲一樣,綿綿軟軟的,讓我神往。”

“你、還能不能要點臉面了?”崔時清表情扭曲了一下,差點沒繃住,眼神嫌惡地瞥着越來越厚顏的死對頭。

有個瞬間,她很想請天老爺換個兒子養養。

紀危舟強詞奪理道:“不能,要強可娶不來你的。”

崔時清無語片刻,又覺得他說的有幾分道理,很快就擺正了自己的立場。

原本就是想把天道之子養歪,現在這厮不正經的嘴臉,已然歪得不行,也算是她的一大勝利吧。

是,是吧?

崔時清堅定地點了點頭,還是決定要把這條道走到黑、再瞧瞧。

崔時清斜眼瞥了一下紀危舟,慢聲慢氣地規勸道:“不要強是對的,再學會不要不請自來,那就更好了。”

紀危舟不以為然地反駁,“我們約好了相見,如何能算不請自來?”

崔時清冷笑了聲,反問:“誰同你約定了?”

“軟軟和我約定的!還有兩尾魚兒從旁作證!” 紀危舟氣定神閑地指了指雙方,又點了點不遠處的魚淺,揚着下颌,嚣張地指認。

雖說此魚兒,非彼魚兒,想必魚魚相通。

紀危舟自顧形成了一套牢不可破的死理,成功說服了自己。

崔時清被他這可以上天的嘴臉驚着了,雙手叉腰,罵道:“金鲫魚又要怎麽作證啦?!你讓它們開口,開了口我就認!”

紀危舟別無他法,只能無理取鬧。死死抱着崔時清不松手,就差撒潑打滾,偏要她認下這些無稽之談。

念經一樣,反反複複在她耳邊嘟嘟囔囔、乖乖軟軟的說個沒完,崔時清聽多了,就像被勾了魂,莫名其妙就認了下來。

直到回過神來,再怎麽懊悔也于事無補,只得咬了咬牙,輸人不輸陣地牽起一個飽含深意的笑容,盯着紀危舟。

“你來的,還是有點晚了。”

我要這樣,利用一切先知,一樣樣地奪走本該屬于你的東西。

讓你在這兒傻樂!哼!

紀危舟也跟着笑了笑,唇瓣覆在她的耳垂上,在一陣輕顫下,啓唇含住了那口軟肉,以無盡纏綿的愛意,低語着。

“無妨,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補償軟軟……”的辛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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