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正巧
正巧
當夜,灰衣人在思涼閣外等了許久,既沒有等來寡居娘子,也沒有看到紀危舟,便知道計劃失敗。
他當即撤離,事後才知寡居娘子與情郎在那一夜同時失蹤,官府查探過,既無攜帶銀錢私奔的跡象,也沒有仇殺的線索,好似憑空消失,遍尋各處也找不到二人。
“憑空消失了?”
崔時清神色凝重,像被扇了一巴掌,面頰耳根都火辣辣的,連呼吸都變得灼熱。她幾乎可以感受到,天道俯瞰着,發出極具輕蔑的譏笑聲。
告訴她,這就是她的下場。
崔時清不知道她是怎麽走出香室的,站在飛檐下,被烈日燙得酸脹的雙眼,出神地望着欲往青天而沖的雀鳥。
夏花朵朵,盛開于萬裏碧空。
崔時清垂眸,看着撐着花傘的桑麻,問:“知道為何帶你來嗎?”
握着花傘的指節有些發白,聲音卻沉穩到近乎沒有悲喜。
“奴婢任憑主子差遣。”
崔時清看着與柳氏相似的輪廓,眸光飄忽不定,很久才道:“阿姆年歲大了,你替她多分擔些。”
桑麻屈膝,“奴婢不會讓主子失望的。”
崔時清抿唇,不再言語。
*
在春知鄉盡了興,幾人也都顯出疲态,坐着馬車來到拂仙樓,準備吃頓好的,為今日的行程添上圓滿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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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歡歡喜喜地來,卻被告知常用的雅間已有了客人,崔琳琅頓時急了。
“我已派人讓你們留下這間閣子,怎能讓旁人用去了?”
掌櫃拭了把額間的汗,偷瞄了一眼崔時清,面露苦澀地解釋,“許是、下邊兒的夥計沒說清楚,才鬧了這麽大的誤會,請諸位見諒。”
崔琳琅瞪着拜高踩低的掌櫃,恨得不行。
蔡夢期用手扇了扇風,不耐煩道:“知道錯了,還不速速把閣子清出來。”
“使不得,這可使不得。”眼見幾人就要進雅閣,掌櫃着急忙慌地攔下她們,“天字號還有一間臨河的閣子,比這間還要好,諸位不如随我同去,也勝過在此勞累。”
蔡夢期乏得很,準備跟着掌櫃走。
崔琳琅覺得面上無光,全然沒了好胃口,卻也不好先行離開,便神色蔫蔫地跟在友人身邊。
“等等。”崔時清沒有什麽情緒地看着掌櫃。
掌櫃暗叫了聲‘冤家’,卻還是恭敬作揖道:“讓貴客受累了,今日諸位的賬金皆由拂仙樓承擔,還望貴客切勿為了小的過錯,動怒傷了身。”
崔時清冷笑道:“我們缺了這點茶飯錢?”
掌櫃知道崔時清難纏,連忙賠笑着,“怎會?小的是心有愧疚,這才鬥膽請貴客允小人免去茶飯錢,否則恐難心安。”
崔時清看着以身擋在雅間前的掌櫃。
“我們吃了虧,也得知道是誰如此霸道,搶去我們定的閣子吧?”
蔡夢期回味過來,也直瞅着緊閉的門,不快道:“是啊,這麽威風的人物不上天,卻躲在別人的閣子裏悶聲不吭,不憋屈嗎?”
崔琳琅聽得心中一陣快意,也譏嘲道:“興許還是個知羞恥的,這才避着不敢見人。”
砰得一聲,一名女娘怒氣沖天地推門走了出來。
“幾個嘴碎的東西,在此亂嗷什麽!餓了就出上街讨食,少在姑奶奶跟前招煩!”
蔡夢期看見來人,頓時來了精神,挺着胸脯笑道:“我還道是誰,原來是王家的呀!無恥之人做無恥之事,可沒什麽稀罕的,掌櫃若說明白了,我們也不來湊這熱鬧,平白受了熱。”
王思玉身後跟來幾名女娘,溫聲拉她哄勸着。
“誰人不知她們是橫行跋扈慣的惡女子,在此争執少不得要污了我們的清名。公道自在人心,莫要理會她們。”
王思玉:“對,我們可不能沾了惡女子的名聲!”
蔡夢期登時怒了,就想上前撕爛她們的嘴。
這群冤家對頭,莫不是要掀了這樓子嗎!
掌櫃擋在路中,笑得面上的皮肉都顫抖了起來,說和道:“這天氣燥得很,小的多請些冰盆,諸位回閣子裏用些涼水消消暑,可好?”
每每看着王思玉,崔時清就想起第二世被她推下水池、窩囊而亡的記憶,心氣不順得很。今日不知怎的,看着她一如既往沖動又冒失的模樣,心中卻多了一分古怪的親切感。
她死得早,不知道她的對頭們後來過得如何,是如願以償,還是被天道利用殆盡。可憑着幾世看鬼怪話本的經驗,她多少可以猜到王思玉的命運。
——這性子,大多是與她一樣的,短命。
這麽想來,崔時清心滿意足。
連帶着面對王思玉的叫嚣,也只輕飄飄問了一句。
“王家人不是堵着官道,就是搶人閣子,這要傳出去,王尚書怕是會被彈劾吧?”
王思玉恨得不行,想與崔時清幹一架,但又缺了點勇氣,只把自己氣得面容青白,才勉強有了反駁之言。
“你行事乖張、手段惡毒,不怕辱沒了崔氏?”
“王家女娘以市井流言,诋毀崔氏清譽,又當如何?”
樓梯轉角處傳來一聲質問,低沉的聲音自有一股讀書人的正氣浩然,令王思玉啞然無語。
“兄長,你怎麽來了?”
崔琳琅聲調微揚,頗為意外地望着一襲青布長衣、氣質內斂沉穩的崔緋。
崔緋以警告的目光掃了一眼王思玉,直到對方不自在地錯開眼,這才收斂起渾身的冷硬,彎了彎唇線,輕聲回答胞妹的問題。
“昨日你說與友人相約,正巧路過拂仙樓,我便來瞧瞧。”
“啊,是呀,我都忘了!”崔琳琅捂唇笑着。
看到王思玉啞了火、不敢接話,蔡夢期很得意,對這位不請自來的友人兄長也多了些好感,好聲好氣地邀請。
“崔家阿兄既然來了,不如讓掌櫃再開一間閣子,用了茶飯再一同回去?”
崔緋的視線落在崔時清身上,停了一瞬便垂下眼眸,遲疑問道:“可會擾了你們相聚?”
崔時清笑了笑。
這位九品校書郎,心機深沉、野心不小,并不是個好人。
剛好,她也不是!
他們氣味相投,完全可以相互利用。但凡成功,皆可得到彼此都滿意的報酬。這也是崔時清選定他在壽安長公主的詩會上,奪走紀危舟機遇的原因。
比起威逼,明碼标價、願者上鈎的合作,更加牢固和沒有負擔。
在崔緋再次擡眼看她時,崔時清迎上了這道目光,眼眸微彎笑道:“怎會?崔家阿兄在,也可照拂我們一二。”
在少見的盈盈淺笑下,崔緋的雙眼不受控制地落在這張美得淩厲又張揚的面容上,無法移開。
他失神地想。
既然紀危舟可以,他又為何不能?
“真熱鬧啊。”
熟悉的聲音讓崔時清下意識回頭,便看到并肩走來的才子佳人。
是啊,真夠熱鬧的。
在崔時清的九世中,每個人都在說紀危舟和陳柔歡相配,她看着也覺得沒什麽問題。兩個漂漂亮亮、清清白白的人站在一起,确實登對。
登對,卻也無用。
紀危舟的這一世,是她的。
他們看到彼此時,都在想什麽呢?感受到愛而不得的痛苦了嗎?想不想私奔?殉情也可以。
作為天道所不容的惡女,她很期待。
崔時清的唇角浮起意味深長的笑容,冷眼旁觀着。
王思玉拉着陳柔歡的衣袖,滿眼歡喜道:“阿柔,你把紀家兄長也請來了?!”
“不,我們是在樓外遇見的。”陳柔歡溫聲解釋。
王思玉竊笑着,“我家阿兄特意找人都時常撲了空,你可倒好,走在路上就能遇見了!”
“……這。”
陳柔歡無措地眨了眨眼睛,又仰頭望着紀危舟,眼睛清淩淩的,似是在向他求助。
“在下還有要事,恕不奉陪。”
紀危舟留下一句話,也不等她們回應,便兀自朝前走去。
“……什麽要事?”
王思玉正琢磨着是什麽要事,就眼睜睜看着紀危舟抱着魚淺,匆匆走到崔時清的跟前。
“你怎麽來了?”
崔時清納悶地瞅着眼前的人,問的這話,有兩重疑惑。
——怎麽來拂仙樓了?為何留下陳柔歡?
“昨日你說與姊妹相約,正巧路過拂仙樓,便來瞧瞧。”紀危舟專注地看着她,答道。
“……”
這話,有點熟悉。
崔琳琅和蔡夢期都瞪着眼睛,稀奇地瞅着他們看。
崔緋沉着眉,對同僚自說自話,使他也陷入尴尬的行為,頗為不滿。
崔時清不愛聽紀危舟的胡扯,蹙着眉不語。
紀危舟像是沒有覺察到氣氛的古怪,捧起魚淺,繼續說:“這兩尾小東西食欲不佳,我正準備送去教寵所瞧瞧。”
看戲人,被拉入戲臺,并不是好事。
崔時清瞥了一眼不遠處投來的審視的目光,壓着煩躁,以盡可能平和的語氣開口道。
“既然愛寵抱恙,便不留三表兄了,還請自便。”
“時娘不如與我同去?”紀危舟點了點水中無精打采的魚兒,問。
崔時清沒想到他會說這話,表情沒控制住,僵笑了一下,支吾回道:“……我還未用茶飯,就不去了。”
紀危舟頓感驚喜。
“正巧!我也還未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