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豔壓
豔壓
與牡丹花王相伴,悠揚的琴音送來了開春雪融的沁脾疏涼。萬物複蘇、土地生長,向往美好的充沛情感在心中漾動。
花叢中的美人,衣袂輕揚,連清風都眷顧。
一曲終了,讓人惬意地舒展手腳,從琴聲中攫取的生命蔓延四肢骸骨,令身體充盈着難言的鮮活之力。
趙晟真撫掌贊許,衆人亦走出陳柔歡勾勒的美景,跟随鼓掌道好。
陳柔歡愛不釋手地拂過古琴,在鼓掌聲中迤迤然起身,望着衆人,正要開口時,琵琶聲頓起。
心弦随之顫動。
所有人皆忘了花王為伴的美人,循聲望去,只見紅衣女子迎風站于秋千之上,轉軸撥弦間,一張由數十萬軍士造就的巨網,逐漸成形、收緊。
秋千蕩起,琵琶聲催,一呼百應,萬馬狂馳。
若說陳柔歡可令清風迷失在她的指尖,那麽懷抱琵琶的許憫兒卻是能夠號令風雲之人。
前者歡欣明快,美則美,但在少年郎心中,浴血沙場的壯麗與厮殺怒吼的暢快淋漓,更容易觸動他們的心靈。
看着涼閣外神魂颠倒的衆人,以及被人遺忘的陳柔歡。欣賞了一會兒那張難以置信又不甘心的表情,崔時清笑了起來。
“姑奶奶,你這招夠狠啊!”李昶無比崇拜地望着她。
“這算什麽?”崔時清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
“自然自然,姑奶奶的手段還沒用上兩分呢!”李昶眼睛亮亮的。
“油滑。”崔時清罵了聲,卻還是在李昶的吹捧下,笑彎了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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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稍微克制一下?”蔡夢期沒好氣地打斷倆人。
“要克制什麽?”李昶一臉迷茫。
崔時清不想聽,但耐不過蔡夢期嘴快,“你倆在這兒賊眉鼠眼地奸笑,只差沒把‘做了惡’刻在腦門上了,就不能避着點孩子嗎?”
哪來的孩子?張知茵迷茫地擡起頭,看看蔡夢期,又瞅瞅崔時清,最後崔琳琅看不過眼,塞了一個團果子,哄她吃東西。
怎麽避?他這張臉端出來就不是好人呀!自覺為難的李昶悻悻然地摸着鼻尖,只得閉嘴。
崔時清斜倚在憑幾上,看着面頰鼓鼓、正認真咀嚼團果子的張知茵,伸出食指勾了勾。
張知茵眨着眼睛,生怕會錯意,便沒敢動彈。
崔時清:“……過來。”
張知茵忙不疊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蛄蛹着身子蹭過去。
崔時清摸了摸張知茵的腦袋,問:“要是有人搶了你的東西,你會怎麽做?”
張知茵睜大了眼睛,過了好久,才搖了搖頭。
不知道,要搶什麽?她要怎麽做?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崔時清沒等張知茵回應,指着陳柔歡,又道,“她以才女之名睥睨衆人,若不惹我也罷,但她卻搶了我的閣子,讓我受了熱,此事便不能善了。”
李昶頓時發怒,“陳柔歡敢搶姑奶奶的閣子?!”
搶的是她的。
崔琳琅抿了抿唇,心中明白,要是訂閣子的時候留了崔家嫡女的名號,就不會有這些糾紛。
蔡夢期盯着崔時清,不禁有些咂舌。
出口惡氣的感覺是不錯,但她又覺得僅僅因為一個閣子,讓陳柔歡失了這麽大的面子,似乎小題大做了。
崔時清擡着張知茵的下巴,“她喜歡豔壓別人,享受被追捧的滋味。我就奪走她的光芒,擊垮她的自負,讓所有人都忽略她、忘記她。”
張知茵目光閃躲,不敢直視眼前之人。
崔時清笑着說:“知知,重新回答我的問題。換作是你,你會如何?”
“……讓、閣子、讓。”
張知茵咽了咽幹澀的喉嚨,唇瓣顫抖着,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閣子給她。”崔時清點點頭,又問,“她還想要你的兄嫂,你讓或不讓?”
張知茵瞪圓眼睛,眼眶剎那間便濕紅,嗫嚅着,怎麽也答不出口。
“不要縱容別人的索取。”
指腹擦過張知茵眼尾的淚,崔時清的表情柔和了些,連聲音都變得輕緩又無害,“一旦你習慣了忍讓,從閣子開始,錢財性命、至親摯友,最終什麽也留不下。”
張知茵重重點頭,把這些話深深記下。
不想失去兄嫂,不能忍讓。這個信念亦在心底牢牢紮根,再不曾動搖。
“乖。”崔時清笑了一下,又恢複方才的懶散,把目光投向遠處。
每個人都有弱點。
陳柔歡的弱點是虛榮,她容忍不了自己的平庸。
許憫兒的弱點是仇恨,她迷失在複仇的深淵,忘記了來路。
她自己呢?
她的弱點是傲慢。她無法接受失敗,哪怕是面對天道,她也不想輸、不要輸,以至于整整九世,她都陷在失敗的痛苦中,不得安生。
崔時清注視着人群中、格外醒目的那張容顏。
她窮盡所有,甚至瘋狂地大開殺戒,鏟除紀危舟身邊的一切,連一株案上清供的野草都沒有放過,可卻沒有真正觸動過他的鐵石心腸。
紀危舟沒有弱點。
他什麽也不在意,甚至是他的性命。
有幾次,崔時清都忍不住懷疑,天道之子是不是活膩了?否則尋常人等,又怎會流露出那樣,晦暗又空洞的目光。
崔時清盯着他的眼睛,再一次久違的,找到了熟悉的眼神。
沒有被奪舍啊。那麽,他成日在自己面前裝模作樣,學來少年郎的活潑做什麽?
正在浮想聯翩,紀危舟突然擡眸,看向了她。
“……”崔時清莫名有些心虛,連耳根都燙了起來。
投入眼底的面容布滿了錯愕與懊惱,在對方惱羞閃躲之前,紀危舟彎唇露出了一個笑容。
有什麽好笑的!
崔時清氣呼呼避開他。
“姑奶奶,你怎麽了?”李昶湊上前,關切地問。
“別管!”崔時清沒好氣地奪過他手中的畫扇,唰唰唰扇風降火。
這邊,王重羅注意到紀危舟的異樣,問道:“既安,你怎麽了?”
讀懂唇語的紀危舟暗笑着,也回:“別管。”
王重羅表情難看了一瞬,随即神色複雜地說:“既安,你向來活得通透,應當知道婚姻之事不可草率,更不該為了孝道而葬送前程。”
紀危舟放下茶盞,沒有應聲,也沒有辯解,只用一雙沒有情緒的黑眸,平淡地望着他。
在這樣漠然的注視下,王重羅很快便沉不住氣,以失望的口吻打破沉默,“你我相交多年,一直都是彼此最重要的至交。難道,在你行差踏錯之際,也不許我出言告誡嗎?”
紀危舟搖了搖頭。
沒有,他只是覺得好笑而已。
曾經,王重羅也是用同樣痛心的語氣,勸他不該罔顧孝道,違逆孟雲希的‘慈母之心’,拒絕把他嫡妹在內的女娘們迎入宮中。
同樣的人,同樣的情深義重,卻可以說出截然相反的告誡,實在匪夷所思。
紀危舟好心提醒道:“今上重孝道,你這番告誡若傳了出去,恐怕才是真的前程無望。”
王重羅面色微變,唯恐有人竊聽,眼睛飄忽着四顧周圍。
衆人皆醉心于秋千之上的琵琶仙子,無瑕分心關注他們。王重羅暗暗舒了口氣,看着紀危舟的眼神也多了些芥蒂。
既安變了。
是崔氏女改變了他?
王重羅攢眉問道:“你當真要與崔氏女結親?”
紀危舟面無表情說:“婚姻之事皆從父母之命。”
胡扯。
國公府中有誰能做得了他的主?
王重羅深知國公爺紀光對這名庶子的重視,這種重視體現在世交人脈的交托、嫡庶平等的地位、私庫的補貼等等。而在這種連他都羨慕的重視下,還夾雜着一絲奇怪的、在尋常父子中罕見的敬愛,敬愛一介庶子。
甚至有時,王重羅的心中會有一道聲音告訴他。只要紀危舟想要,國公府就會是他的。
就這樣,在紀光這種明晃晃的偏私下,誰也不曾因庶子的身份,對紀危舟有過半點輕視。
王重羅有時羨慕、有時嫉妒。但好在他們是至交、更是盟友,紀危舟過得好,對他只有益處。
因而,誰也不能破壞他們的關系。
王重羅的聲音提高了幾分,“既安!你不要犯糊塗!”
“這是我的私事。”紀危舟鄭重提醒。
王重羅語氣強硬道:“若我非要插手呢?”
哪怕今日不歡而散,在多年相交下,他還是存有幾分底氣的。
紀危舟直視他,“你要如何?”
王重羅咬着牙,硬氣道:“哪怕是世家之首,崔氏惡女也是娶不得的!我絕不會讓你走了錯路,懊悔餘生!”
紀危舟垂眸輕笑着。
面對這個自私又虛僞的朋友,心中戾氣橫生,已動了殺念。
看着紀危舟沉默不語,王重羅以為自己說動了他,語氣也和軟了不少,頗為至情至性地慷慨而言。
“既安,以你的才學,不必走那糟污的捷徑。沉下心來,與我攜手,廟堂之高必有你我的一席之地。”
紀危舟安靜地聽完這些慷慨陳詞,黑眸空空無也。沒有憤怒、沒有失望,更沒有王重羅所期望的羞愧與動容。
什麽都沒有,連曾經那些求而不得的痛苦,都被歲月磨平,沒了痕跡。
“你我不是同路人。”
紀危舟終于把這句積壓了九世,都不曾言說的話,道出口。
而後,便是極度的倦怠,沒了虛與委蛇的氣力,他指尖輕敲着矮幾,思考崔時清何時會命人請他。
好慢啊。紀危舟想。
王重羅面色鐵青,死死盯着涼閣中的女子,有了決斷。
明月當高懸,不可入紅塵。
你錯就錯在,不該讓他淪為一介凡夫、耽于情愛,與我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