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正中

正中

三十餘名黑衣人手持大刀,突破留守侍衛的攻防,在人群中殺紅了眼。

手起刀落、尖叫聲下,遍眼的血紅灑向青天,又與倒下的屍體同歸于塵。

“蔡夢期、李昶!”

在極度的驚恐中,從喉間用力擠出的聲音,古怪得變了形。

“我們在這裏,在這裏。”李昶小小聲回應。

在幾棵小樹的短枝綠葉間,崔時清找到了兩個綠油油的腦袋。

她的狐朋狗友!

崔時清的心頓時落了地。

“姑奶奶,這裏有個狗洞!”

“快來、快來!”

在李昶和蔡夢期的盛情邀請下,崔時清提起長裙,朝他們跑去。

“小心。”

紀危舟奪過長刀,擊退了企圖靠近崔時清的死士。

崔時清看着近在眼前的狗洞、和朋友,轉身瞥了一眼獨自抵擋黑衣人的紀危舟。

“你死不了,離我們遠點,不要把殺手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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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時清理直氣壯地交代一聲,想也不想就抛下紀危舟,彎腰伏趴在地上,跟在朋友們的身後,往深處爬去。

“……哎呀,別擠!”打頭陣的李昶發出痛苦的悶聲。

“快點呀!”

還在洞外的崔時清,揚聲催促。

“慢吞吞的做什麽!腿斷了、還是手殘了!”蔡夢期用力杵了杵李昶的屁股,叫罵着。

“沒路啦,沒路了!”

李昶捂着撞上石頭的腦袋,氣喘籲籲地喊,“狗洞被石頭堵了!過不去呀!”

“誰這麽缺德!”蔡夢期艱難地蜷縮在洞中,氣得不行。

“怎麽了?怎麽不走?!”崔時清沒聽清李昶的聲音,半個身子懸在洞外,心裏很不踏實。

“狗洞被石頭堵了,過不去啊。”蔡夢期替李昶重複了一遍。

“……誰這麽缺德啊!”

崔時清氣急敗壞,卻也沒辦法,只好往外退,頂着同樣綠油油的亂發坐在地上,與還在和黑衣人纏鬥的紀危舟,四目相對。

“……”

真夫妻大難臨頭,也要各自飛,他們還是死對頭,沒道理死在一塊呀!崔時清自認沒有錯處,但看着平靜的黑眸,依舊有些發慌。

被抹了脖子的黑衣人,重重摔在地上。

‘砰’的一聲,崔時清心驚肉跳,抿了抿唇,嘴巴幹巴巴的,實在不知該說些才好。

“軟軟回來了。”

紀危舟唇角微揚,提着滴血的長刀,向她走來。

崔時清頭皮發麻。

他的眼眸分明清潤平和,溫柔如舊,卻莫名使人恐懼。如同地獄爬出的鬼魅,漂亮皮囊之下,藏着一只饑餓難忍、随時就要把人吞吃入腹的邪魔。

“走開!”

對方伸手之際,心中有鬼的崔時清雙手抱頭,兇巴巴地喊了一聲。

這次,紀危舟沒有聽她的,長臂一攬,強勢獨斷地抱起了崔時清。

“別怕。”別怕我。

紀危舟靠在崔時清的肩頭,聲音有些悶滞。

被抱着,而不是抹脖子的崔時清,大大松了口氣,身體也放松了下來,雙臂自然地環上紀危舟的脖頸,嘴硬着。

“……我才不怕。”

紀危舟彎着唇,輕聲道:“我們回家。”

“回什麽?!你,你也想搶人不成!”

退出洞口的李昶,在披散的亂發間,露出一雙瞪得圓鼓鼓的眼睛,盯着像抱小兒一樣,抱着姑奶奶的人,活像見了鬼。

“不要鬧了!他們要成婚的!”蔡夢期拽着李昶的頭發,亦步亦趨地跟在紀危舟的身邊,小心提防着殺手。

“嘶,成婚也不能搶、搶……成婚?!”

成婚是個什麽玩意?好不好吃?呵呵,頭皮好疼啊!

李昶被扯着頭發,恍恍惚惚間,如提線人偶,沒有了思考的能力,任由蔡夢期的鐵手引路。

紀危舟單手抱着崔時清,利索地揮舞長刀,在來勢洶洶的黑衣肉牆前,生生劃開一道口子。

不少機靈些的,都壯起膽子,跟在紀危舟的身後閃躲。

有拳腳功夫的兒郎也穩了心神,不再坐以待斃,與紀危舟合圍成圈,把手無寸鐵的女郎們護在其中。

黑衣人以必死的決心,瘋狂屠戮着,但由紀危舟等人合圍的保護圈,卻暫時抵擋住了他們的進攻,場面僵持不下,分散各院探查的侍衛,陸續趕來。

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的黑衣人,被俘之前皆咬碎口中毒丸,含笑而終。

幸存者目光呆滞地看着周圍盡數誅滅的死士,噤若寒蟬。

過了許久,有人問:“結束了嗎?”

這個問題像是落入湖中的碎石,微不足道,卻在水面蕩起縷縷漣漪。

“結束了。”有人回答。

“啊!我流血了!”有人捂着傷處,後知後覺地呼痛。

“以後再也不來公主府了!”有人泣聲道。

“我再也不參加詩會了!”還有人長嘆。

“……”

“見鬼的一天!”

“我清清白白做人,怎就招來這般橫禍?”

“不清白的自有其人。”

“你是說,殺手是沖着許、來的?”

“恐怕都是苦主啊,否則怎會情願赴死?”

“他該死,害了這麽多人!”

在場都是京都有頭有臉的權貴,他們歡歡喜喜來玩,卻橫着擡出去,任誰家也接受不了!

窸窸窣窣、碎碎念聲,頓時被點燃,劫後餘生的憤慨也在衆人的心中蔓延。

紀危舟扔掉長刀,撥掉崔時清面頰上的碎發,看着她說:“我們回去吧。”

“放我下來。”沒了危險,崔時清也不要紀危舟來抱了。

紀危舟遺憾地嘆了口氣,彎腰松了手,見崔時清的儀容略顯淩亂,雙手扶着她,柔聲道:“衣裙髒了,我替你擋一擋。”

崔時清低頭看了眼皺巴巴的衣袂,沒有拒絕,好在衆人皆狼狽,于相互攙扶的人群中,并不顯眼。

偏頭看向李昶、蔡夢期,叮囑道:“直接回府,不要亂跑了。”

“我要回家,用上幾大碗的安神湯!”蔡夢期面色發白地點點頭。

“啊,我也要。”李昶揉了揉發悶的心口,一瘸一拐跟在他們身邊。

提起湯藥,崔時清的眼中多了些精氣神,“我有個極好的方子,遲些讓人送與你們。”

紀危舟忍不住笑了笑,正要跟着讨要,神色驟然一凜,把崔時清推至身後,衣袂鼓風掠過半空,以臂揮擋偷襲的長箭。

同一時間,身後響起破空之音,血腥味混合着悶滞的空氣,直沖心肺。

紀危舟回過身,沉默地看着,正中心口的長箭。

淚花被突如其來的鈍痛激了出來,桃花眼濕漉漉的,瞅着面無表情的紀危舟,指尖緊緊扣着他的左手,恨不得掐死他。

“為什麽?”

分明,你才是我的擋箭牌!

崔時清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中箭。想不通,但也不妨礙她遷怒。

該死的狗東西!該死的天道!又在害她!

身體無力支撐、在倒下的那一刻,她還死死掐着九世宿敵,眼裏心中全是不甘。

再來一次!我要……

吶喊的巨人還沒發威,她便失去了意識。

*

‘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紀危舟自知無力改變命運,便順從天道的安排,以‘天煞孤星’之名,坐上帝位。統治天下數十年,一世又一世。

第一世。

油盡燈枯前,有人問他,皇後陵寝應當如何安置。一雙明媚的桃花眼,出現在他的面前。

這糟污虛僞的人世間,如要選一人相伴,紀危舟想要她。

一代大帝終隕落,有人道他冷情冷心、以至孤寡終身,也有不曾忘記他安攘四海、令天下海晏河清。

世人評說非議他的功勳與過,卻無人察覺,六親無緣、斷情絕愛的大帝,臨終前悄然多了位崔皇後,因去得過早、唯存的數塊遺骸被封入紅瑪瑙寶盒中,安置于後陵。

紀危舟唯一的反骨也只在此,紅瑪瑙寶盒再未離身。

第七世,在書房徹夜孤坐的紀危舟,很想見到一人。

他來到死牢,暗中觀察崔時清許久,企圖從她的面上看到恐懼與懊悔。但什麽都沒有,黑漆漆的桃花眼中除了麻木,什麽都沒有留下。

他要知道,崔時清在想什麽。

他從陰暗處走了出來,直勾勾地盯着崔氏女,低聲問她,可有悔意。

她甚至連頭都沒有擡起,依舊望着虛無處,低啞的嗓音裏是萬年不變的桀骜。

我沒有錯。

錯的是你、是世間各路魑魅,是這不公的天道。

崔時清再不願開口,也不願與他半分眼神。

留下一枚信物,紀危舟給了她逃出生天的機會。

她沒有用,甚至沒有觸碰。

罪人伏誅的消息傳來,紀危舟的心空了一瞬。和之前一樣,悄無聲息地奪走屍骸,化骨成灰,留在了身邊。

壽終正寝之際,他沒有任何留戀,唯獨憶起一雙微揚傲慢的桃花眼,聽着世間唯有的鮮活,一聲聲不悔,阖上了眼。

第八世,紀危舟給了她許多便利,狼狽地立于懸崖之巅。

他想,終于要結束了嗎?

下一刻,崔時清卻死在了他的眼前。

抱起她的屍骨,紀危舟仰頭觑着澄澈的碧空,他承認。

是的,我們沒有錯。

錯的是這世間詭異橫行、天道無情。

我們都沒有錯。

*

崔時清面容冷白,氣息細弱無聲。

——軀殼無聲無息,輕柔拭過被塵泥染污的容顏,他迷茫。

紀危舟雙手顫抖,抱起了她。

——屍骨破碎不堪,血肉浸濕袍衫、冷寒透骨,他窒息。

一下下地輕吻着,渴望着、把她藏進骨縫血肉中,與他融為一體。

——皮囊青黑僵硬,唯有眉眼間的執拗,還有幾分熟悉,他憎恨。

鼻尖一遍又一遍,繪畫她的面容,捕捉着若有若無的心跳,與微涼肌膚下,血液流淌的生息。

在驚雷聲中,望着氣若游絲的女娘,紀危舟笑道:“牠若再把你奪走,我便毀了這人世間,為你出氣。”

雷霆飛火、震天動地,徹夜不休不止。

翌日天明,黑雲終是散去。

而崔時清也如大夢一場,挂在紀危舟的身上、迷迷瞪瞪地睜開了眼。

“啊、這是,沒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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