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教化
教化
長公主一手主持的詩會,涉及了刺殺、強搶幼童、陷害苦主等駭人聽聞的行徑,還折了十數名權貴子女,頓時引起軒然大波。
京兆尹不得不帶着人過來,刺客的來路還沒有頭緒,但眼皮子底下的血書卻很清晰。
經過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家兒郎的指認,這封血書正是老婦呈與六皇子的狀書。京兆尹還沒想好要如何處理這個燙手山芋,血書的抄本便在京都大小街巷傳開,還不嫌事大的用朱砂抄錄,看得百姓們群情激憤。
長公主府不能去,驸馬許家卻可以拿來出氣。潑糞都嫌浪費的百姓們挖土搬石,把許家鬧得塵土飛揚、門楣破爛,卻始終緊閉大門,不敢出面。
事情鬧成這樣,京兆尹只得在客氣地請示過長公主後,把許展帶回京兆府獄,以免民怨沸騰,也惹得京兆府灰頭土臉。
一番尋常流程的調查下,卻牽扯出驸馬許家的軍屯貪污案,這可不是京兆府可以獨自審理的,便立即上禀天聽。賢文帝連夜召長公主入宮,不多時便下令三司會審、徹查許家,從嚴判決。
在異常明晰的鐵證之下,三司聯合出具了審理文書。
驸馬許家軍屯貪污案屬實,涉及文官武将全數緝拿歸案,抄家問斬。
長公主之子許展強搶稚童、亵玩虐殺、陷害苦主屬實,血書名錄上的苦主案件盡數平反,許展罪大惡極,淩遲處死。
刺殺案沒有公開定論。只有消息指出,公主府是前朝王爺留下的府邸,在水榭之下藏了一個密道,刺客是從此進入的。現下所有殺手皆已歸案,将按律處決。
對于刺殺的原因,民間多有猜測,各有各的說法,但多數人還是認為這與許展脫不了幹系,想必就是那些失去幼子的苦主前來報仇。
但奇怪的是,兩批行事不同的殺手,而作為招來殺手的許展,從始至終毫發無損。更奇怪的是,朝堂之上卻沒有一人對此提出質疑。
惹起民怒的許展成了最好的靶子,掩蓋住了所有疑點。
與前世不同,整個案子裏,并沒有出現魁首娘子許憫兒的名字。
但細讀案卷,可以從中找到一名正九品書吏,為了尋回燈會上失蹤的五歲小兒,在許家被亂棍打出。還未上告,家中就多了數名幼童屍首,人證物證皆在,書吏被判斬首,全家老少發配隴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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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寥數筆,在壘疊得高高的案卷裏,在二百五十七人、二百五十七個同樣默默無名的小門小戶中,寫不盡林家的絕望,而為此投下的目光,更是少得可憐。
行刑當日,許展被押赴刑場時遭遇了百姓圍堵,因未攜帶兇器、還有不少苦主,衙役裝腔作勢地阻攔幾下,就以不敵民憤為由退守一旁,由着赤手空拳的百姓替長公主管教其子。
過了許久,衙役才救下血肉模糊、沒有一塊好皮的死刑犯,拖去市曹,當街淩遲處死。
罪人伏誅、民怨平息,而一直被蒙在鼓裏的壽安長公主因自責痛心、一病不起,賢文帝不忍,送她入江南行宮修養病體,安度餘生。
崔時清正在院子裏看紀危舟堆砌小池塘,玄魚面色煞白地走過來,把探來的消息說與她聽。
她默默聽完,在一陣痛快之後,又産生了一種兔死狐悲之感。
崔時清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不管是對還是錯,都不後悔。可是面對失敗、付出代價的時候,總免不了彷徨與恐懼。
這世間哪有人,可以面不改色、心如止水地從容赴死?
沒有人。
紀危舟布置池塘時,也不忘關注崔時清的動向,見她神色恹恹,失了興致。
把她挑選的最後一塊彩石堆疊在池底,随意坐了下來,雙肘撐在岸邊,眼裏含着笑,直勾勾望着她。
崔時清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石頭,指腹被不平整的彩石劃了一下。
一絲絲的鈍痛,沒有破皮,卻讓低落的情緒瞬間被點燃。
“這些髒兮兮的破石頭有什麽可挑的。”
她生着氣,暴躁地推開面前的矮幾,彩石滾落滿地,稀稀拉拉掉入池塘中,濺起的水花沾濕了衣裙上的木梨花。
這是紀危舟畫的樣式,每一朵都生得各異,嬌小可愛又不失靈動,再以染過香的絲線繡成,使她行走間落英缤紛、步步生香。
“都怪你,非要我選石頭!”
崔時清有多喜歡,現在就有多生氣,瞪着眼睛去尋罪魁禍首,看到泡在水中的紀危舟,瞳孔顫了一顫,頓時忘了生氣。
難不成是被她砸的?
崔時清攢眉看着他面上的水珠,先聲奪人道:“幾歲的郎兒,怎麽還玩起水?”
“軟軟也來試試?很涼快。”紀危舟把下颌支在手臂上,渾身慵懶地瞅她。
崔時清矜持地撥弄着自己的裙擺,冷笑道:“我若試過了,确實會涼的很快。”
被暗算的時候,崔時清就知道自己傷得很重,估計得亡。
時至今日她還是不敢置信,自己居然活了下來。這運氣好的,根本不像是她可以擁有的。
周圍的人都說,是紀危舟救了她。崔時清也只好信了這厮的醫術,安心地把自己的康健大事,全權托付與他。
讓吃吃、讓喝喝、讓歇歇,全都照做不誤。
畢竟是空晖禪師的小學徒,真有幾分本事,把她養得挺好,小半月過去,她都可以在這裏撿石頭了!
而要說不好,就是小學徒太沒有分寸。膽敢哄着她幹活,還美其名曰勞作可以強身健體。
簡直像在胡扯!
她聽過騎馬射箭可以強身健體,就沒聽過養雞喂魚、挖溝撿石、還有親親熱熱……能、能夠讓人長命百歲的!
可她也不知道怎麽了,分明前一刻還在反抗,眨眼間就坐在矮幾前,在一堆花裏胡哨的石頭中挑揀了起來。
?
崔時清皺着眉頭,心想:這厮沒在湯藥裏下了什麽迷人心竅的玩意吧?
“怎會?我來看看。”
紀危舟話落,長臂一伸,勾住了崔時清身下的軟墊,瞬間就把人挪到了自己面前。
“……你!”崔時清吓了一跳,還以為紀危舟要害她,準備拖她入水。
紀危舟把人攏在雙臂間,眸子清亮地望着她,“軟軟想說什麽?”
說讓你不要害我啊。
這不怪她多疑。她疑的一直都是紀危舟這個人!畢竟是九世死敵,懷疑他,也是對他的認可。
崔時清笑了笑,嫌棄道:“渾身都是水,還不快松開我。”
紀危舟厚起臉皮,歪頭枕在她的膝上,理直氣壯說:“不礙事的,待會兒就會幹。”
“……沾了水,木梨花都不好看了。”崔時清抱怨。
紀危舟輕笑着,說道:“軟軟不必憂心,這面料繡絲沾了水,反而會更加瑩潤光澤。”
“真的?”
真不真,紀危舟可不知道。但有過多次‘醫治’金鲫魚的經驗,足可以讓他面不改色,語氣篤定地答道:“真的。”
崔時清有些懷疑地低下頭,看着裙擺上被水沾濕的木梨花,看了半天也沒發現哪裏好。
“你少糊弄我。”崔時清推開他的腦袋,沒好氣道。
紀危舟收緊了雙臂,頗為委屈地瞅她,“我可不敢糊弄軟軟。”
“那你還成天給我灌迷魂湯了?”崔時清怒瞪着他,把自己不時犯糊塗的錯全都歸咎于紀危舟。
“迷魂湯?”紀危舟似是驚訝,直盯着崔時清看。
“怎麽,你還不認了?”崔時清也不管他灌沒灌,反正全都賴他。
紀危舟把面頰貼在崔時清的臂彎上,仰視着一雙氣鼓鼓的眼睛,失笑了須臾,只得認下罪行。
“要說迷魂湯,也是有的。”
“你還真給我下了藥?”崔時清面露驚愕,渾身都僵硬了起來。
她就說,她就說!
這些日子,她就覺得自己古怪得很,原來是這狗東西搞了鬼!
“不,我下的是迷魂湯。”紀危舟正色地糾正她。
“……有什麽區別嗎?!”崔時清臉都綠了,觑着近在眼前的人,面容俊逸、神色淡然,恨不得抓花他的厚臉皮。
“有啊,下藥是為了害人,下迷魂湯想的卻是怎麽留住你。”
崔時清迎上紀危舟的眼睛,狹長的黑眸仰視着她,眼尾平直、清冽冷然,卻暗藏勾人的妖精,就這麽随意地看着她,也坦然地把心中的不清白,全都撕開了,讓她瞧得明明白白。
“……”
他們有些日子沒有行過魚水之歡,即便在紀危舟的勾搭下,起過些許遐思,但她有傷在身,可沒有精力尋歡作樂,無欲無求地将養身子,倒也過得輕快自在。
甚至在一夜好眠,精神奕奕的時候,她還反省起之前太過放縱,以至于頹靡乏力,也不知有沒有傷及跟本,影響了壽數。
有了這種想法,除了把紀危舟當作趁手的百工,崔時清在各個方面都防着他,連嘴都不給親了。
不時還傳授教化他,清心寡欲的養生之道,可惜收效甚微。
看着賊心不死的人,崔時清很嚴肅地斥責道:“你都沒有把我的話聽入心中,什麽湯都不管用了!”
看着女娘子皺起眉,顯然又在‘反省’什麽,紀危舟連忙開口,打斷她的念頭。
“不管用,興許是因為用錯了方法?”
“怎麽可能!”崔時清想也不想,便斷然否認。
紀危舟直勾勾望着她,試探道:“不如試試我的?”
“……試什麽?”崔時清心裏知道,不該應這話,但勾纏着她的指尖太鬧騰了,不知不覺間,她就松了口。
紀危舟從水中站起,仰着頭顱,親口證明迷魂湯是如何把他之所念、直入人心,‘教化’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