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長夜
長夜
難得的黏糊勁,來得兇,散得快。
仿佛從妖魔鬼怪的奪舍法咒裏逃了出來,京都三惡霸蹲在地上、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你們哭得好醜。”崔時清沒眼看似的,率先移開了目光。
蔡夢期擤了一下鼻涕,也不客氣,“你也不好看。”
“怎麽可能!”崔時清看向李昶,質問道,“我會不好看?”
李昶哭得鼻酸眼幹,還有些耳鳴,但秉持着姑奶奶絕不會錯的原則,立即點頭、語氣篤定地答。
“是!沒錯!姑奶奶說的真好!”
“噗!你也很好!”
蔡夢期笑得雙肩打顫,莫名被贊許的李昶突然耳聰目明,咧嘴笑着。
“……”
溫情褪去以後,崔時清唯剩滅口的沖動。
擦幹淚眼,心硬如鐵地盤坐在地,解開系在腰間的荷包,把裏面五顏六色的豆子倒在裙裳上,熟練地挑揀了起來。
“姑奶奶,你這是在玩什麽?” 李昶好奇道。
“什麽玩意?”
蔡夢期也顧不上嘲笑崔時清,和李昶挨挨擠擠地湊在一起,看着那堆小山一樣的圓鼓鼓的東西,眼睛都快看花了,也沒瞧出她在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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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活計,連做十多日,崔時清已經很熟悉了。
她手也不停,動作利索地挑揀赤豆,還順帶輕蔑地掃視了一眼面前目不識豆的二人。
“這些都是豆子,粥米裏面常有。”崔時清昂頭挺胸,好心解釋了一聲,末了,又故作驚訝地瞅着他們,“你們都不知道嗎?”
“啊、這樣啊,還能吃啊。”品嘗過粥米無數的李昶,從沒想過要探究粥米生前之事,腦子發蒙,只得幹巴巴地應和。
蔡夢期抓了一把豆子,看了幾眼,問道:“你怎麽想起擺弄這些了?”
崔時清拍開李昶躍躍欲試的手,白了一眼他們,“還能做什麽?拿來吃呀!赤豆用來熬煮糖豆粥,好吃又長壽!”
蔡夢期輕哂道:“是何人忽悠你的?”
“誰敢?!” 崔時清瞪了她一眼,堅決不認。
蔡夢期只好委婉地問:“是誰告訴你糖豆粥吃了會長壽?還要你親自撿豆子了?”
崔時清默了默,又挑了幾顆赤豆,老神在在地說:“你不懂。”
“我是不懂。”蔡夢期一拍膝頭,連連颔首。
崔時清面對朋友,向來大方,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空晖禪師都知道吧?他老人家時常挑撿豆子,熬煮糖豆粥!耄耋之年還無病無災,身子硬朗着呢!”
“是空晖禪師告訴你的?”蔡夢期又驚又喜。
“……是、空晖禪師的學徒說的。”
蔡夢期頓時洩了氣,軟綿綿地席地而坐,瞅着崔時清,欲言又止了半天,才道:“時娘,你指的是何人?莫不是個騙子?沒聽過老禪師還有學徒呀,再說一碗粥食罷了,哪有那麽玄乎?”
“是紀危舟。”
撿豆子的動作慢了下來,崔時清思量起蔡夢期的話。難不成真被騙了?
“啊!紀家阿兄說的,那絕不會錯!”蔡夢期立即信服了這番說辭,低着頭,挑揀起掌心的豆子。
“你信他?”
崔時清有些猶豫,但撿豆子這事本就玄妙得很,一旦開始就很難停下,尤其是身邊還多了位同伴。
“自然相信,誰還不知是紀家阿兄妙手回春,把你救了回來。”蔡夢期說。
提及此事,崔時清也沒了顧慮,鬥志昂揚道。
“他和空晖禪師同住了數月,居然偷學了不少本事!你們且等着,待我把他肚子裏的招數都摸清了,也開幾張養身子的方劑,我們争取活過百歲,把對頭都熬死了,稱霸京都!”
蔡夢期聽得有些興奮,“這感情好呀!”
“是吧!”崔時清嘎嘎笑着。
倆人挑挑揀揀、閑話私語,顯得親密無間。自覺備受冷落的李昶不甘寂寞,趁着崔時清說話的空檔,也取來一把豆子,學着她們的動作,笨拙地挑出赤豆。
蔡夢期:“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崔時清:“真的?這麽個人怎會說沒就沒?”
李昶插話:“真的!王家把公主府都翻了個底朝天,連那條水道也仔細探過,就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也太古怪了。”
突然得知自己的對頭丢了一個,疑慮重重之下,崔時清也沒功夫幸災樂禍。
失蹤了?
王重羅也是自小習武的,怎麽會無聲無息地消失?發生了這麽大的事,紀危舟怎麽還有心情挖池塘?
難不成,他還不知道?
崔時清看了眼還在津津有味地講述王尚書尋子的朋友,推翻了這個猜想。
“确實古怪。”蔡夢期壓低聲音,又道,“聽說王尚書四處尋人的動靜太大,驚動了今上,還被召入宮中訓斥了一頓呢。”
李昶:“那怎麽辦呀?”
蔡夢期搖了搖頭,“興許,只能作罷了。”
“作罷?不找了?”李昶不敢置信。
蔡夢期可不會心疼王家人,不以為然道:“這都過去多久了?餓也餓死了!再因為此事惹怒今上,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李昶安靜了下來,過了片刻,才怏怏道:“至少王尚書找了半月有餘,如果是我丢了,恐怕我家老頭還要吹拉彈唱慶賀呢。”
崔時清神色微怔,也不知在想什麽,連手中的豆子也散了一地。
“怎麽了?”
蔡夢期納悶地看着她。
崔時清撥弄着見了底的豆子,又全都一股腦裝進了袋中,眉眼散漫地笑道:“不想玩了。”
“……我可沒有在玩。”蔡夢期認認真真撿完最後一粒赤豆,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語。
崔時清懶得理她,看向李昶,“還有什麽新鮮事?”
李昶攢眉思考了一下,如同獻寶一樣,探頭說道:“姑奶奶還記得魁首娘子許憫兒嗎?”
“她怎麽了?”崔時清揚眉。
“據說皇後娘娘很感激她以身相護六皇子,默許了她和六皇子來往。美人護情郎,她如今可是京都城中風頭最盛的‘花魁皇妃’了!”
“花魁皇妃?真有意思。”
崔時清摸了摸衣袂暗袋裏的玉石,笑了起來。
*
刑部暗牢的深處,關押着一名囚犯。
他是公主府刺殺案的主謀,認罪書上呈天子,賢文帝既不處死、也不公布他的身份與罪行。命人割去他的舌頭,關押在暗牢中,再無其他指示,就此忘了他的存在。
某一日,囚犯突患惡疾,他飽含着不甘與怨恨,以為自己就要無人問津地消失在這個陰潮肮髒的牢房裏。
但是,他活下來了。
有人不想讓他死,他還有利用價值。
囚犯的眼睛裏又迸發生機,他等着,等了又等,除了無邊的黑暗,什麽也沒有等來。
在他再次陷入被遺忘的恐慌中,牢門上的鐵鎖轉動了,習慣黑暗的眼睛因一盞微弱的燭燈而刺痛,但他仍然睜圓了雙目,死死望着久違的燈火。
紀危舟走了進來。
衣袂随行走間卷起的清風微揚着、飄飄然而入,面如冠玉無悲無喜,猶如真神入凡,不可直視。
跌入泥淖的囚犯,不自覺地垂下了眸子,眼裏是浸了毒的嫉恨。
扶袖提燈,紀危舟饒有興致地觀察着暗牢裏的陳設,不緊不慢看了許久,才對上已然褪去惡意、重燃期待的目光。
“你是此處的犯人?”
紀危舟語氣平淡,尋常不過的一聲問候,在這張好看的容顏下,總讓人不由地多生出幾分好感。
囚犯沒有尋常人的反應,他聽到這個問題,似是被極大的困惑所攫住,呆愣愣地瞅着紀危舟。
“真安靜。”紀危舟并不在意囚犯有無回應,他慢步逛了一圈,感慨着,“只你一人在此,着實寂寥了些。”
囚犯還是一動不動,甚至懷疑起自己的神智,覺得眼前的人、耳邊的聲音都是他在無盡的等待中,産生的幻覺。
否則,他的朋友怎麽會認不出自己?
紀危舟再次開口。
“你有朋友嗎?我是有的,他叫王重羅,他很重要。”
囚犯如同被什麽擊中,努力地張了張嘴唇,指尖痛苦地抽動着。
紀危舟像是沒有注意到囚犯這股傾訴的念頭,撥弄着燭燈上的灰燼,暗牢裏的光影劇烈晃動,又重歸平靜,他才繼續說話。
“我們會相互扶持,走上至高之位。”
他是我的磨刀石,使我衆叛親離的利刃,斬斷我于六親的全部妄念。
“嗬、嗬嗬……”
是我,既安,既安!救我!
暗處的囚犯從喉間發出激烈的氣音,用力掙脫着困住手腳的鎖鏈,揚起髒污的臉,一雙充滿希冀的眸子亮瑩瑩地望着紀危舟。
紀危舟如慈悲的菩薩,絕色的面容博愛又悲憫,卻唯獨忘了低下頭,看一眼角落裏痛苦又凄楚的信徒。
“嗬嗬、嗬嗬……”
是我,你認不出我了嗎?紀危舟!
紀危舟終于如他所願,低下了頭顱,看着他如同一件死物,殘忍地宣布道:“可惜,這世間再無王重羅,他再也回不來了。”
“嗬!嗬!”
怎麽沒有?我就是王重羅!我就是啊!
紀危舟輕嘆了一口氣,好心地解釋道:“他失蹤了,誰也找不到他。王尚書已召回尋子的人手,立下衣冠冢祭拜他。”
“嗬嗬嗬!”
囚犯瘋了一樣,不管不顧地爬向紀危舟,鐐铐嘩啦作響,被磨破的四肢很快滲出了血,鐵腥味讓氣味渾濁的暗牢更加刺鼻。
紀危舟沉默着,望着空蕩蕩的暗牢,無邊的黑暗、無聲無息的長夜。同樣的漫漫長夜,他經歷八世,已經足夠了。
他殺不掉天道的刀子,就讓這把刀子代替他,活在黑夜裏。
紀危舟掐滅燈火,轉身而去。
*
黑雲傾軋,紫雷震天撼地,天怒滔滔。
崔時清蜷縮在錦衾中,迷迷糊糊之際,感受到了一個熟悉的氣息,雙手攀起,藏進了他的懷裏。
這一夜,萬物生靈瑟瑟發抖、不敢擅動。
這一夜,他們相擁交纏,睡得格外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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