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失去

失去

“我兒,你怎麽……”

“母親不必如此,我過得很好。”

伴着吳氏的泣聲,一個溫和又不失堅毅的聲音響起,崔時清停下腳步,望着擁擠的堂屋,簇擁在一起的人,有些失神。

“何處好了?你看看你、都消瘦了多少?這雙手、這雙手哪裏像是我國公府嬌養出來的女娘了?”

崔時清若有所思地看着紀月隐的側臉。

西北苦寒,她的母親即便生得再美,也敵不過飛沙走石、酷日狂風的無情。

“我的婚事是母親定的,如今我與侯爺過得和美,您又有什麽不滿足的?”

“你們夫婦一意孤行,非要去那勞什子的西北苦寒之地,苦了自個,還害了兒孫,我能滿足什麽了?”

“母親!”

“你把孝經也丢在荒地了?”

“母親慎言。”

“你們姐弟二人是想氣死我?!”

“月娘和玄益從西北歸來,還不适應京都的水土,母親顧着心疼兒女,也不能忘了咱們得小豐年呀。”

——崔豐年,她的幼弟。

崔時清順着陳芝岚的動作,看到了被她輕輕推上前的六歲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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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年給外祖母請安。”

“我的小豐年,乖孫兒,怎的被養得小小一團,讓人心疼。”

“外祖母,我已六歲了,不小了!再過兩年,我也能和豆子哥一樣種地養家啦!”

“不不不、不種地,我們不種地!豐年、這名字不好,要改!”

“為什麽?”

小兒郎稚幼的聲音裏,透着困惑和掩飾不了的難過。

崔時清蹙着眉,正欲邁步。

一個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她的視線,把淚眼瑩瑩的小兒抱了起來。

“阿爹,外祖母不喜歡豐年嗎?”

“不,不論豐年叫什麽名字,外祖母都是喜歡你的。”

“可我不想改名。豐年好,有了豐年,大家就都不用餓肚子了!”

“好,我們不改。”

崔時清望着被父親抱在懷裏的幼弟,被蒙塵了九世的記憶,乍然出現,與眼前的這一幕交織着,讓她不由惘然。

垂落身側的手,突然被握緊。

她低下頭,看着牽着自己的手,沉默了一下,彎唇笑了笑,輕蔑地抽回手。

——你以為我會在乎嗎?不會。

崔時清後退幾步,正想要轉身離開,一直沉浸于團聚的人們卻突然發現了她。

“時娘和三郎來了。”陳芝岚朝着他們揮了揮手。

正因為吳氏口不擇言而生氣的紀月隐,還沒有收斂起面上的愠色,便怔怔然地站起身來,看向來人。

抱着幼子的崔其沂,直愣愣地望着不遠處的女兒,和妻子一樣,張口卻無言,不知所措地看着十年間不曾相見的骨肉。

他們很想走上前,把女兒擁入懷裏。

但他們沒有忘記。

崔時清七歲入京,是帶着怨恨走的。離開時,沒有留戀西北的一切,包括他們。

“阿姐?”

崔豐年抱着父親的脖子,歪着小腦袋,語氣不确定地喚了一聲。

崔時清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對于父母殷切的目光視若無睹,徑直走向吳氏。

“外祖母、舅父、舅母。”崔時清對着三人行禮。

“軟軟怎麽過來了?快來,來外祖母身邊歇着,不能勞累。”吳氏伸出手,拉着崔時清入座。

崔時清帶着薄怒,瞪了一眼紀危舟。

有了傷病的借口,她原本是不準備來的,可這厮非說自己答應過要陪他出城接人。眼下,人已至府中,怎麽也得兌現承諾,跟他走這一趟。

崔時清可不記得自己應過什麽,但實在耐不住紀危舟的纏功,只好勉強來了。

“還是外祖母疼我。”崔時清頗為幽怨地靠在吳氏身邊。

紀月隐聽着這話,覺得不太對勁,面色焦急地看着女兒,問道:“你怎麽了?身子何處不妥?”

崔其沂也緊張地打量着她,見她氣色尚可,但比年初畫像上的模樣清減了不少,連忙轉頭望向身邊的小舅子紀光,詢問緣由。

看出吳氏存了吓唬女兒女婿的心思,紀光連忙趕在她開口前,解釋道:“前些時候公主府有刺客行兇,時娘受了外傷,但已然沒有妨礙,只是女娘子嬌弱,還須仔細将養一段時日。”

“刺客?!”

紀月隐驚呼了一聲,也顧不得和女兒的隔閡,拉着崔時清,仔細端詳着她的面容,“傷在了何處?醫士、醫士是如何說的?”

崔時清皺起眉,看着緊緊攥着她的,有些粗糙的手指,心中騰起讓她不适的情緒,正要掙脫,紀月隐卻自己松開了。

垂眸看着逃脫束縛、空閑下來的雙手,還沒有回過神來,下一瞬,身體卻被更加用力地抱進懷裏。

崔時清渾身僵硬,甚至無法正常呼吸,像一個傀儡,無聲無息地靠在這個極為陌生的地方,沒有了自己的意識。

吳氏沒好氣地拍打着紀月隐的手臂,“你輕點!不要碰疼軟軟了!”

紀月隐見崔時清面色難看,茫然無措地放開她,像做錯事的稚童一樣低着頭,沉默了片刻,又悄悄地看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兒,一時竟有些癡了,移不開目光。

崔豐年從父親的懷中落地,小跑着來到崔時清的面前,撲閃着一雙清澈的眼睛。

“阿姐?”

崔時清沒有什麽表情地看着,比尋常六歲小兒、還要瘦弱的幼弟。

西北土地本就貧瘠,遇上幹旱,更是寸草不生。而崔豐年生不逢時,出生就碰上幾十年少有的大荒年。在這樣的年景下,南陵侯夫人也跟着百姓們餓得面黃肌瘦。小兒取名‘豐年’,實則卻是縮衣節食下,病病弱弱長大的。

前一世,她見過七歲、種過地的崔豐年,比現在要壯實許多。當時她就想,家中的傳言不真,這崔豐年胖墩墩的,哪裏像是吃過苦了?

沒想到,還真是苦過。

崔時清沉默着,希望小芽菜自己識相,閉上嘴巴。

小芽菜軟綿綿地趴在崔時清的膝頭,很‘識相’地托着腮、歪着頭,瞅她。

“阿姐,你怎麽不理我呀?”

崔時清斂眉盯着腿上的小人,輕飄飄的,讓人厭煩得很。

隐忍委屈自己?這是不可能的。

看在血親的份上,崔時清把已到嘴邊的‘滾’字,換成了更溫和的語氣。

“走開。”

“……”崔豐年不想走開,就轉頭看向紀月隐,小小聲問道:“阿姐為何不抱豐年?她不喜歡豐年嗎?”

紀月隐正要安撫,卻見崔時清雙眼帶着惡意的冷笑,推開了趴在膝上的小兒。

崔豐年軟綿綿的身子,沒有招架之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稚幼的面上沒有疼痛,但顯然是被吓了一跳,目光有些驚慌。

屋子裏一片死寂。

崔時清看着腳邊的小兒,殘忍地回答道:“不許靠近我,我不喜歡。”

紀月隐望着脾性乖戾的女兒,哪怕心中還惦記着她的傷情,還記挂着十年不曾相見的思念,卻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

崔其沂的眉眼有些頹喪,默不作聲地彎下腰,扶起地上淚眼婆娑的幼子。

耳邊傳來低低的啜泣,崔時清不為所動地坐着。

紀月隐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以失望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兒。

十年不見,遠在西北的他們,一直都在挂念親生骨肉。

看不到人、得不到書信,他們就請國公府每半年畫一張丹青圖,以此聊以慰藉。在收羅的各種消息中,行事張狂、奢侈無度、專橫跋扈……

每每看到這些字眼,他們都選擇自欺欺人,不願相信這些評說。

然而,親眼所見她對幼弟的淡漠冷情,書信上的字句似乎都躍然出現在了面前。紀月隐又一次後悔,後悔當年放任崔時清離開自己的身邊。

“時娘,你……”

紀月隐口中的訓斥,在觸及那雙平靜的目光時,戛然而止。

真是夠了。

崔時清哪怕再如何淡然,也沒有辦法忍受三道直勾勾的視線,忍受身邊‘慈母心腸’的紀月隐。

在她如坐針氈、幾乎無法忍耐的時候,紀危舟走上前,與長輩們行禮問安後,恭敬地來到紀月隐的面前。

“時娘與姑父姑母多年不見,本該骨肉相親,但她傷了心脈,忌諱大悲大喜,也抱不得豐年,還請姑父、姑母見諒。”

“傷及心脈?!”

他們的女兒,都遭遇了什麽?!

崔其沂、紀月隐震驚難言,看着還好端端坐在眼前的人,不敢相信,也害怕相信。

“此劫兇險,但好在時娘吉人天相,才勉強将養了不少。”紀危舟恭敬如舊,但卻沒有半點照顧長輩的意思,直言真相。

他們本該、又一次失去自己的女兒。

崔時清神色複雜地看向紀危舟。

他提及這些,想做什麽?

她知道,紀危舟特意哄她來此,是為了他們的婚事。他應是做足了準備,想要哄勸自己的父母,盡快應下婚事、年內成婚的。

但現在把自己的傷情說得如此嚴重,就不怕因此,而推遲婚期嗎?畢竟在性命面前,婚姻大事根本不足為道。

崔其沂和紀月隐面色發白,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女兒,唯恐眨眼之間,她就會突然消失。

“……軟。”紀月隐雙手顫抖。

紀危舟卻像是沒看到一樣,打斷了她的聲音,雙手作揖深深伏拜了一下,當着他們,扶起了面色冷沉的女娘子。

“時娘應當用藥了,我送她回院子,晚些時候再來與姑父姑母請罪。”

崔時清靜靜看着紀危舟,心裏突然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

他、在替我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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