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底線

底線

在長輩們的注視下,崔時清跟着紀危舟離開。

一路上若有所思,不時擡頭看一眼下颌緊繃的死對頭。

真是奇怪,崔時清想。

“嗯?”注意到崔時清的視線,紀危舟略微躬身看她。

“你在生什麽氣?”

對,崔時清發現了,他好像是在生氣。

“我沒有。”紀危舟不承認。

但他心裏知道,他是在生氣,生自己的氣。

從前,他就知道崔時清和崔家人存有隔閡,似乎是與她離開家人,選擇獨自入京有關。他想當然認為,所謂隔閡也許不過是小女娘在幼時的誤解,經過多年兩地分隔,可以通過他來化解。

由此,他也能夠得到長輩的認可。

直至看見堂屋中的人,看到崔時清滿不在乎的眼神下,一閃而過的委屈,他後悔了。

世間多得是過不去的坎坷,無法原諒的人,他經歷過的,從沒有忘記。可自負,卻讓他選擇忽略,以至于把自己也覺得委屈的事情強加于他想要護着的人。

紀危舟望着崔時清,心想,既然她不願意,從此多餘之人也不必相見,誰也不能勉強她。

“沒有?”

崔時清慢吞吞地坐在竹榻上,拿起小幾上的團果子,吃了一口,才慢聲慢氣道,“你撒謊了,我哪來什麽藥需要現在用了?”

Advertisement

她一直信奉的是湯藥不離身,沒什麽是一碗藥養不好的,不夠就多喝幾碗。

但紀危舟卻不這麽認為,他堅持藥有三分毒,食補比湯藥更能将養身子。在她可以下地行走後,除了早晚一次用藥外敷傷口,她就沒有再看到其他能夠稱之為藥的東西了。

紀危舟沒有落座,徑直來到崔時清的面前,張開了雙臂,望着她,“不是累了嗎?”

崔時清垂眸觑着這雙、對她伸出的手,頓了一下,有些扭捏地開口道:“我又不是六歲小兒,累了就坐着躺着,哪有還要人抱的。”

紀危舟彎下腰,視線與她平齊,說道:“是我累了,想要你陪着。”

崔時清的目光微微一凝,怔愣地瞅着他。眉眼精致如畫,好看的不似凡俗之人,然而專注望着她的黑眸,卻有暖光流淌,為其添了幾分動人的煙火氣。

怎麽會有人,成日操勞忙碌,還越過越漂亮了呢?

崔時清正納悶着,還沒想明白,已經不知何時探出身子,撲入暖暖的胸懷中,面頰貼在頸項露出的皮膚上,磨蹭了好幾下。

“……”意識到這些的崔時清,僵硬了一瞬,低垂着顫抖的長睫,聲音弱弱地找補道,“嗯、滿足了吧?以後不可太黏人。”

托在後頸上的大掌緩慢地撫過背脊,感受着緊繃的肌骨在掌心一點點放松,紀危舟才以透着濃濃依戀的嗓音,輕聲索要。

“還不夠,軟軟要永遠陪着我。”

永遠?

崔時清乍然聽到這個詞,不以為然的同時,又莫名有些心不在焉。像是有一只看不見的勾子,悄然拉扯了她一下,鬧得她直覺奇怪。

崔時清仰頭看着他,等了許久,好奇道:“你不訓斥我嗎?”

紀危舟在清淩淩的眉眼間親了一下,笑着說:“軟軟做錯了什麽?”

“我才沒有錯。”崔時清矢口否認,說完又安靜了須臾,才粗聲粗氣地問,“……可,你不該說我有失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之道嗎?”

紀危舟張口閉口言說‘忠孝仁義’還是在第一世。

那時,他不知人心不古,輕薄詭詐盛行于世,只一味堅守聖賢之道,直到吃盡苦頭,才明白枉曲直湊的愚鈍。

雖然時移世易,但自己犯下的錯,還是要自己承擔。

嘆了一口氣,紀危舟低頭,抵着崔時清的額頭,說道:“軟軟無錯,錯的一直是我。”

震驚已經不足以形容崔時清的心情,如同青天白日撞上鬼,崔時清驚駭之餘,就是自我懷疑。

她都做了什麽?這還是天老爺的兒子嗎?他的大是大非呢?被人偷了嗎?

崔時清眼神發直,幹瞪着眼前的人,不知歲月幾何,直到眼睛感到酸澀,才讷讷地開口道。

“你真心的?”

“真心。”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崔時清扯了扯唇角,真心的,不信。

“怎樣?”不被信任的紀危舟,苦澀一笑。

崔時清掰着手指頭,細數道:“護短?沒原則?不辨是非?”

為了讨女娘的歡心,偏私至此,還說盡鬼話。若是紀危舟早早暴露了本性,她也不至于将這厮看作對頭,不死不休鬥了九世啊。

崔時清瞅着紀危舟的眼神都不由友愛了幾分,還夾雜着一股‘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的懊惱。

突然收到自家人善意的目光,紀危舟受寵若驚,笑呵呵地連連說道:“應該的,應該的。”

這麽不要臉嗎?

崔時清啧啧稱奇,輕拍着他的肩膀,感慨着,“你很有結黨營私、官官相護的潛力啊。”

紀危舟把羞恥心抛之腦後,認真聽完,又虛心求教,“這是在贊許我?”

崔時清皮笑肉不笑。

“這是讓你好生待在校書郎的位置上,安心編修古籍,勿要深入廟堂,以免成了權臣貪官、晚節不保。”

“……這番話,聽着雖然刺耳,但也有幾分道理。”紀危舟颔首受教。

崔時清疑窦叢生,微微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端詳着他,末了才彎起無害的淺笑,嬌羞地抱着紀危舟的脖頸,輕輕搖了搖。

“你當真無欲無求嗎?”

紀危舟錯愕地看着她,“軟軟,是我還不夠努力嗎?”

崔時清:“……”

這厮就沒個正經了?

紀危舟不依不饒:“怎麽不說話?若是……”

“閉嘴。”崔時清雙手交疊,堵住了紀危舟的口鼻,恨不得悶死他。

清澈的黑眸認真地看她,也不掙紮。

崔時清抿了抿唇,沒有等來求饒,讓她不免有些挫敗。

最後,只得悻悻然地松開了手,托起紀危舟的下颌,欺身在他的唇瓣上咬了一口。聽到吃痛的悶聲,內心才得以平衡。

“你不眼饞高官俸祿、滔天權勢嗎?”

紀危舟垂眸思索了一下,點了點頭,“眼饞。”

八世穩坐至尊之位,享盡世間尊榮,但人心依舊,無法真正對錢權二字漠然無睹。他承認,如果帝位和崔時清可以共存,二者他都想要。

但世間難有兩全之法,他想借着‘崔氏惡女’逆天改命,就要奉上一切。不止是天道給予的大帝命數,也包括這條性命。

畢竟,比起鐘鳴鼎食、比起滔天權勢,他更期待崔時清能夠給他的、所有。

“那你還敢應我的話?”崔時清瞪了他一眼。

紀危舟把她的手握在掌心,眼中藏着滿天星辰,緩緩說道。

“高官俸祿,誰不想要?但人生短短數十年,我願為低微小官,與軟軟長久厮守,看盡世間繁華、日升月落。”

崔時清很不自在,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還想抽回手指,害怕他掌心過高的溫度會燙傷自己。但她不想表現出任何異樣,以免紀危舟認為她被這三言兩語所影響,亂了心神。

忍耐着渾身的不适,崔時清強裝鎮定地擡眸,老神在在地回以一個冷淡的表情。

“這些都是你自己說的,沒做到就打斷你的腿。”

“……其實,我還是有些顧慮的。”紀危舟低聲道。

“你都沒想好,就忽悠我?!”崔時清圓睜雙眸,有點生氣。

紀危舟拍了拍她的脊背,給她順氣,“我只是有些擔心。”

崔時清越發急躁,氣呼呼道:“什麽擔心顧慮的,有話就說,拖拖拉拉作什麽?”

紀危舟湊上前,鼻尖貼着鼻尖,清晰地看着桃花眼裏焦躁又在乎的情緒,他才心滿意足地開了口。

“沒有高官厚祿,我也許會養不起軟軟。”

崔時清愣了一下,甚至還等了一會兒,以為他還有什麽沒說完的。

“……”

“……”

他們四目相對,都在眼巴巴等着對方開口,一時落針可聞,安靜的不得了。

崔時清耐心不足,皺着眉,不可思議地問:“沒了?”

紀危舟乖覺點頭,“沒了。”

“啊?”崔時清一拍腦門,再看着紀危舟,像是看着什麽人間蠢物,仔細打量了半天,才納悶地問道,“朝堂上,有那個高官比我有錢了?”

紀危舟斂眉思考片刻,搖了搖頭,“沒有。”

世家之首,幾百年的家産,良田旺鋪不可盡數。

崔時清還沒有出嫁,僅是私庫的錢財,也不是尋常朝臣可以比肩的,更不提她名下的田地鋪子,日進鬥金的江南生意。

京都惡霸不說手段,單論錢財她也一枝獨秀啊。

崔時清很滿意這個答案,語氣散漫,挑起紀危舟的下巴,把李昶纨绔子弟的姿态學了個十成。

“除非你成了天下之主,否則再如何鑽營,也抵不過我庫房裏的九牛一毛呀。還不如乖乖待在我身邊,只要你聽話,想要什麽,我都給你。”

“軟軟不會騙我?”紀危舟揚起頭顱,任由崔時清輕挑又暧昧地把玩着他。

崔時清斜視着他,冷哼道:“難不成你還想要了我的身家性命?這可不給!”

哄人是哄人,她還是有底線的!

紀危舟微微啓唇,含住作怪的指尖,輕啃了一下,淺嘗辄止。狹長的黑眸漫不經心地落在崔時清的唇上,嗓音低醇又清緩。

“我只要你我永世不相離。”

什麽永世不永世,崔時清聽得不甚明白。

她只知道,自己的視線不受控制地飄忽着,心砰砰亂跳,快要抑制不住心猿意馬的沖動,但她又不想在紀危舟的刻意勾引下而失去原則,只得硬氣罵了聲“貪心”。

紀危舟聞言,慢聲道:“可以嗎?”

崔時清忍得面色漲紅,甕聲甕氣地應:“可以什麽……”

“可以貪心嗎?”紀危舟凝視着她,粲然笑了。

強撐的理智随之崩塌,崔時清不記得自己還說了什麽,但她記得,為了博取美人之笑,她做了許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