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生機

生機

他們趕到現場時,失控的母馬已被射殺,兩頭馬駒被管事們牢牢抱着,不斷發出驚恐的叫聲。

“阿弟、知知?”

崔時清望着躺在地上、渾身是血的小女娘,趴在身邊痛哭流涕的幼弟。

似是被困于漫天濃霧的曠野中,她一時有些迷茫,不知應該走向何處,也忘了可以做些什麽。

直到身體一震,低下頭,她看到了抱着自己的崔豐年,心口驟然抽搐着,牽起了陣陣悶痛。

在低呼啜泣聲中,崔時清彎下腰,跪坐在小兒郎的面前,眼睛和雙手一點點檢查着他的傷處。

手肘膝蓋有些磨損,青紫的皮膚看着吓人,但并沒有傷及筋骨。

“發生何事了?”崔時清用指腹擦拭着豐年面上的淚痕,語氣平靜地問道。

“馬兒、馬兒沖過來,知知姐姐護着我們,被馬踩到了……”崔豐年害怕地攥着阿姐的衣袂,哭得聲淚俱下。

“好,不怕,不會有事的。”

崔時清沒有再問,拒絕了其他人的幫助,趔趄地抱着半高的小兒,吃力地站了起來。

草場的老醫士匆忙趕來,看了一眼張知茵的情況,卻不敢醫治,“主子還是盡快入城找個醫館、不可在此耽擱。”

紀秦婉試圖抱着張知茵,染得雙手都是血,卻怎麽也抱不起來。

“婉娘!這是怎麽了!”

收到消息的張毅扔下馬鞭,看到昏迷不醒的小妹,頓時目眦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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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夫君回來,紀秦婉立刻有了支撐,拉着張毅急聲道:“小姑被馬蹄踩踏,須得入城尋醫!夫君,我們回城!現下就回城尋醫!”

張毅一把抱起張知茵,闊步朝着馬車而去。紀秦婉也沒了往日貴女的矜重,提起衣裙急奔追着。

一雙大掌剛要觸碰懷中的幼弟,崔時清遽然警覺、以身閃躲,黑漆漆的眼睛裏,全是戒備與兇殘。

在充斥着怨毒、冷冽與敵意的視線中,紀危舟忽而有一種失去所有的恐慌。好像他們彼此相依的痕跡,都被寒刀剮平,再次站在了敵對的兩方,注定一生一死,永無休止。

紀危舟面色凝重地望着她,望着本能抗拒着自己的女娘,強勢地按住了她的雙肩。

掌下激烈的顫動,讓他的心更沉了幾分,但卻依舊不容拒絕地禁锢着,把沒有任何閃躲的黑眸望進了她的眼底。

“軟軟。”

紀危舟的聲音向來清緩而悅耳,在耳鬓厮磨間,最愛把她的小名含在唇舌間,既輕又慢地、一遍又一遍地喚着,把人的魂兒都勾得軟成了一灘。

然而,讓人無數次繳械投降的聲音,在此刻卻失去了他的妖力。

崔時清滿心猜疑,甚至為此風聲鶴唳,渾身上下皆焦躁難平,恨不得亮出獠牙,撕裂彌漫着危險氣息的這個人。

他們渾身緊繃地注視着彼此,對峙着。

直到一個瞬間,心弦突兀地震顫了一聲,随着呼吸變得急促,被無形之力攫起的情緒,也由緊轉松,崔時清緩緩聳下了肩。

“軟軟,不要害怕我。”

紀危舟彎腰低頭,埋首于崔時清的頸窩間,嗅着如雪杉清冷的味道,嗓音悶悶的,帶着懇求。

興許是突然間的一個眼神,又或是她已心力交瘁、無力支撐自己和幼弟的負重,崔時清把自己、連着懷裏的幼弟,一同投入了那個熟悉而又寬廣的胸懷中。

她沒有氣力回應,就這樣安靜地靠在他的身上,靜心蟄伏。

紀舒明扶起了吓得直哆嗦的庶妹,鎖眉掃視着還跪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馬倌。

“究竟是怎麽回事?”

紀澄雨倏然打了一個寒顫,在極度驚恐之下,連婢子的攙扶,也無法讓她站直身子。

崔時清也擡起了頭,神色木然地看着他們。

在馬倌的禀告下,衆人才知道原來是喂馬時,小馬駒調皮、張嘴啃咬紀澄雨,雖然馬駒還沒長牙,但紀澄雨在慌亂下卻以為它要咬人,便揮舞手中木勺抵擋,卻誤擊了馬駒的眼睛。

小馬駒驚跑起來,導致母馬發狂,胡亂沖撞。

在混亂中,張知茵為保護崔豐年和紀澄雨,被卷入馬蹄之下,遭到踩踏。

這是一個意外。

只要後續排查過馬倌等人的身份、再确認馬匹食料沒有疑點,這就是最終結論。

一個意外而已,張知茵勇敢、但不走運。

看着還陷在恐慌中的紀澄雨,地上刺目的血跡,崔時清感到很迷茫。

“軟軟,把豐年給我吧?”

紀危舟的詢問讓她遲疑了一瞬,卻還是搖頭拒絕,語氣平靜地開口道:“去醫館。”

“好。”

紀危舟溫聲應下,轉而攬上她的腰背,掌心托舉豐年,為其輕省些氣力。

留下身邊的親信處理草場之事,紀舒明和紀深雲也扶起神志恍惚的小妹,跟在他們身後,坐車入城。

*

在靠近西城門的醫館中,他們找到了依舊昏迷不醒的張知茵,和形容憔悴的張毅夫婦。

由于內傷過重,醫士不敢再下猛藥,只得在此等着下人去請太醫前來。

紀舒明正要安慰他們,太醫醫術高明、必可醫治張知茵,重傷的小女娘便大口吐血,本就沒有血色的小臉,更是透出了頹敗的青灰。

老醫士重重搖了搖頭,束手無策地退出了偏堂。

紀秦婉哭得幾欲昏厥,連在軍中一路摸爬滾打過來的張毅,也都紅了眼眶,低聲哽咽着。

“阿姐、他們為何在哭?知知姐姐她……”

崔豐年說話間,腫得核桃一樣的眼睛裏,又滾下了淚珠。

崔時清的眼睛很緩慢地眨了幾下。

突然之間,她想起小兒郎身上的傷、記起紀澄雨受了驚吓,當即步履匆匆地把人抱往外堂,讓醫士為他們診脈上藥。

站在他們身邊,看了片刻。

崔時清又想起紀秦婉,如此大的變故,向來羸弱的身子骨也不知能不能吃得消,請來醫士備下安神湯,再讓玄魚跟着熬煮伺候。

“……還有,秋夜寒涼,你們把。”

“夠了、夠了。”

紀危舟看着冷靜地安排一切的崔時清,看着她空洞的眸子、木然到好似一具僞裝成人的白瓷,會說會動,空蕩蕩又輕飄飄的空殼。

強烈的不安席卷着他,令他心生涼意。

他強行打斷崔時清的忙碌,交代了江南一句,便抱起她,進入馬車中。

“你在做什麽?”崔時清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軟軟,你要休息。”紀危舟把人放在腿上,雙手捧着她的面頰,凝視着她。

“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嗎?你在鬧什麽?放開我!”

崔時清告訴過自己,要冷靜,着急解決不了問題,還會讓他們更加狼狽。但被紀危舟鎖在這方寸之地,聽着他言之鑿鑿的關切,從心底而起的怒意沖垮了這道防線。

甚至,一想到崔豐年看不到至親、哭鬧害怕的模樣,多想一遍,心中的憤怒便要深一分。

紀危舟沒有任何退讓地困着她,沉聲道:“我有辦法。”

崔時清驀然一頓,一眼不眨地盯着紀危舟,聲音平靜、沒有一絲起伏。

“什麽辦法?”

拇指摩挲着她的面頰,紀危舟也專注地看着她,開口:“空晖禪師到京都了,他應過我,此生可予我一線生機。”

第九世重生,在日夜難安中,他找到了空晖。

這一線生機,便是他求來的。

崔時清微微張了張嘴,輕喘了幾下,聲音飄忽地問:“你是說,禪師能救知知?”

紀危舟點了點頭,篤定道:“他能。”

“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麽?”崔時清抿唇咽了咽口水,視線胡亂飄移了須臾,氣息十分淩亂。

紀危舟深深地望着她,“這一線生機,是為你而求的。”

崔時清心底咯噔一聲,猜疑地盯着他。

“為何?”

“因為、我想與你長長久久,不再分離。”

向來自持的黑眸被熱氣熏烤着,酸脹難忍,他抵着崔時清的額頭,閉上了眼。

崔時清不知所措地靠在紀危舟的身上,感受着他微沉的、灑在面皮上溫潤的氣息,吶吶重複道。

“我的、一線生機?”

“是,你的。”

突如其然,崔時清輕笑出聲,指着紀危舟的心口,笑問:“那麽,你以為什麽?以為我也會把這個機會送與別人?”

“不予,是對的。”

紀危舟安靜地看着她,告訴她,期望她如此選擇。

“自然!我這樣惜命之人,生機與我何其珍貴!知知、知知她再好,哪裏比得上我自己?”

崔時清像是被戳中什麽,眉眼張揚,笑個不停,又喋喋不休着。

“我運道不好,我才是最需要這個機會的人!哪怕,哪怕我用不到,也可以給豐年啊!你說,他今日是不是很危險?”

“是,很危險。”

紀危舟輕拍着崔時清的脊背,點着頭。

“是啊,很危險!還有,阿姆、李昶,很多很多人,他們都很需要這樣的機會,還有,還有……”

崔時清說得口幹舌燥,累得喘不過氣來。

她蜷在紀危舟的懷裏,一直都在說話,說了許久、許多。直到眼前的畫面變得模糊、詭異,斷斷續續又不成篇幅。

迷迷糊糊之際,車廂被扣響,崔時清掙紮着,強壓着濃沉的睡意,望向了車簾外的人。

是張毅,和、身着褐色僧袍的老人。

他們在說什麽?

崔時清費勁地傾聽着,卻怎麽也聽不清他們的對話,直到耳邊傳來那個熟悉的、清緩而又悅耳的聲音,告訴她。

——沒事了,知知沒事了。

崔時清掙紮着,還想說些什麽,綿軟的小手忽然牽住了她。頓時,她被如山而來的困倦壓倒,卸下了渾身的氣力,沉沉睡去。

*

“有勞禪師入這繁塵一遭。”

“能化世間惡業,阿鼻地獄亦去得。帝星切勿忘了佛前所言,終身不可破、不能破。”

老人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語,如來時那般,一襲舊袍不染世事之纖塵、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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