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惡徒
惡徒
“胡人來了!快跑!”
崔時清懵怔地看着四周,遍眼荒蕪敗落的景象,刺鼻的焦味和黃沙夾在在一起,讓人不能喘息。
這是哪裏?
她滿心困惑,但并沒有心力深究。
她只知道自己很累,又饑又渴,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肉都在叫嚣着、痛得無法忍耐。
她很想停下來,靠在一個幹淨又溫暖的地方,歇一歇。
可是人群在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中,相護推搡着,發出陣陣驚恐的尖叫,逼迫着她、跟着驚聲呼喊、瘋跑逃竄。
鋒利的彎刀在酷暑烈日的下,閃動着寒光。
厮殺聲起,白刃指天,血水灑落滿地,很快便滲入龜裂幹渴的土地中,餘下暗紅色的斑斑點點。
“這是、西北?”
崔時清雙手交疊、捂住了喉間散溢的尖叫聲,不斷趔趄地後退。
“不要害怕。”
少年郎稚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崔時清順着他的動作,望向了握住自己的那只、粗糙又肮髒,布滿細密老舊傷疤的手掌。
“……鹹娃?”崔時清的眼中滾下了淚。
少年郎模糊的面容逐漸清晰,長期饑餓而青灰的小臉上,一雙眸子黑亮有神,燃燒着不會熄滅的希望和永不退讓的勇氣。
Advertisement
掌心多了半個黑馍馍,這是樹皮做成的糧食,粗糙又苦澀,讓人難以下咽。
然而,卻已經是他們最後的口糧了。
“不要。”崔時清不想松開少年的手。
“朝前跑,不要停!”
“對,她不能停!不能停!”
她用盡全力奔跑着,把少年的聲音甩在身後,把所有可怖的聲音一同甩在了身後。
很久、很久。
漸漸地,除了她的呼吸聲,四周一片靜谧,沉悶地像是墳墓。
城牆、高頭大馬,出現在了眼前。
“阿爹來接我了……”
崔時清怔怔然地仰頭望着,被流民環繞的父親,一層又一層的人牆,密不透風。
他們在說什麽?
阿爹抱的是誰?
讓開!這樣,阿爹會看不到我的!
崔時清急切地推開面前的人,努力地靠近,直到看清崔其沂懷中、渾身血跡,沒有了生息的少年。
黑馍馍掉在了地上。
崔時清又一次被擠到了後面,遠遠地望着,她的阿爹抱着英勇就義的少年人。
她想。
怎麽辦?我不想死。
我成不了鹹娃這樣的好兒郎。
我讨厭這裏的一切,貧瘠、戰亂,到處都是黃沙荒地,到處都是哭聲。
我真的堅持不了了。
崔時清低頭看着自己、一身的狼狽,這是外祖母寄來的裙裳,她很喜歡這些小花兒,可是都弄髒了。
遠處的阿爹,被流民圍繞的南陵侯爺,離她很遠。
她過不去,也不想再勉強了。
觑着地上,被無數人踩過的黑馍馍。
這是鹹娃留給她的,可、可她真的不想再吃樹皮做的馍馍了。
她注定做不了爹娘的好女娘、成不了南陵城百姓心目中的善人之後。
既如此,她便要當世人所言的窮兇極惡之輩,随心所欲過這一生!
她是世家之首的崔氏嫡女,是今上親封的永寧縣主!
她不要阿爹阿娘了,她要離開這裏。
“軟軟!”
崔時清轉身離開,再次抛下了所有,去尋自己的坦途。
這一路,很長、很長。
崔時清停不下來,她走着、不停朝前走着,看着身邊一閃而過的無數張面孔。
“阿姆?”
她急切地伸出了手,想要拉住柳氏,卻抓了空。她想回頭,腰間抵着她的手掌,卻堅定地推着、讓她加快了步伐。
“時娘,快跑!”
“一起,一起走吧!阿姆!”
崔時清扭頭望着她,看着柳氏離自己越來越遠,直到長槍穿胸,如一粒塵埃、落地無聲,消失在了這條無盡的長路中。
笙簫之音響起,到處都是彩燈紅綢。
“時娘,我要成婚了。”
“你不能嫁他。”崔時清搖頭拒絕。
蔡夢期穿着厚重的嫁衣,端坐在如牢籠的喜轎中,眼睛晦暗無光,看着她的時候,微微彎唇笑了笑,往昔的鮮活美好如昙花一現,很快無蹤。
“走吧,時娘。快跑!”
一陣慌亂間,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把她塞進了一口箱子中。
“藏在這裏,他們找不到的!”
“李昶,我不能,我不能!”
眼前頓時一黑,随之混亂的聲響一下下傳來。
看着如同羊羔、被五花大綁的李昶,她動了動唇瓣,發不出一絲聲音。
她的目光逐漸麻木,沒有情緒地望着周圍一個又一個,出現又消失的身影,望着不知通向何處的大道。
一個時刻,恐懼突然湧上心頭,她舉目望去,莫名忘了為什麽奔跑。
“鹹娃,我好累,跑不動了……”
崔時清張開雙臂,閉上了眼睛,任由自己在一陣失重中,跌落。
山風拂來,她被裹挾着,輕輕打了個轉,一把長刀貼面劃過,她驟然驚起,反身躲閃。
綠衣山匪徑直穿透她的身體,舉刀追跑,口中發出猙獰的怒吼。
崔時清轉身望去,一襲褚色袍衫的男子正被山匪團團圍困,如同風中殘燭,沒有抵擋之力。
她奮力爬起,又重重摔倒,破聲驚呼之間,刀光轉現,一切化為虛無。
“主子?”
崔時清坐在床榻上,手中攥着米珠鑲嵌的香包,垂首低喘着,心中的慌亂并沒有因為夢碎而消散。
舉起手中的香包,看了許久,才認出來,這裏面裝着紀危舟調配的香料,有安神助眠之效。
她輕哂一聲,歪頭看向桑麻,夢境中的畫面突然閃過眼前,令其心口發悶,連呼吸重了幾分。
“三爺在外間,可要請他過來?”桑麻低聲問道。
紀危舟?
崔時清緩慢地搖了搖頭,問道:“張知茵,她如何了?”
“張家娘子幸得空晖禪師的醫治,已然無礙。”
看來,她沒有糊塗。
紀危舟求得了空晖禪師的一線生機。
扣弄着香包上的米珠,崔時清沉默了片刻,又問:“豐年呢?”
“小公子受了驚吓,夜裏找過府醫,服過湯藥後已睡下,應是沒有妨礙的。”
崔時清又發怔地呆坐了片刻,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陽穴,心中亂得很,但還是忍不住發問道:“外間還有何人?”
紀危舟沒有直入裏屋,必定是被人絆住手腳,才會安分留在外面。
“侯爺和國公爺皆在。”
崔時清怔了一下,冷笑道:“我好端端的、連個磕碰都沒有,何至于勞駕他守在此處?”
桑麻低頭侍立,不敢應聲。
崔時清看着手邊的香包,有些厭煩地揮落地上,聲音沒有起伏地開口道:“讓他們走,就說我需要清淨,無法招待長輩與兄長,改日自會負荊請罪,請他們原諒。”
桑麻領命退下。
看着複歸安靜的地方,崔時清頹喪地抱着雙膝,耷拉着腦袋。
她,很久沒有夢見西北了。
九世之長,她以為自己早已忘了那裏,忘了那雙灰撲撲又愛笑的眼睛。
久久之後,她才輕嘆了一聲。
*
也是六歲。
和豐年一樣的年紀,小時清跟着父母、兄長離開崔氏主家,來到了西北。
南陵城是一個讓她厭惡的名字,聽着便覺不祥。遍眼破敗荒涼、饑民餓殍,充斥着可怖的氣味。
她很想歸家,可阿爹阿娘喜歡這裏,她也只好裝着喜歡,還把小食袋裏的桂花糖糕分與一位黑瘦的少年。
他說,他叫鹹娃。
這真是一個可笑的名字,若是在崔氏主家聽到,她都要替少年羞得不敢見人。
在西北的日子,果真很乏味。
沒有她愛吃的瓜果飲子、佳肴盛宴,沒有香花美衣,任何精致的玩意都不存在,唯有枯燥、貧苦,連清水的味道都不再是甘甜。
她很苦惱。
但阿爹阿娘眼中只看得到西北百姓,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抵禦敵寇、如何幫助他們,連兄長也忙碌了起來,起操練武、跟随軍士巡邏出行,再沒有閑暇陪她玩耍。
她只得更加努力,努力融入這個讨厭的地方。
這一日,她收到外祖母的禮物,還有許多京都城中的糕點瓜果。她想起小村子裏的玩伴,便帶着幾名婢子侍衛,出城而去。
她想,若是阿爹阿娘知道,一定會歡喜的。
走過幾次的道路依舊崎岖,坑坑窪窪的亂石,讓她很不舒服。
小時清想着父母的贊許,忍耐不适,來到村子,把糕點瓜果和新奇的玩物分與村中的人。
本以為很快就能得到的誇贊,卻再沒有機會。
敵寇來襲,護衛婢子全都死在胡人彎刀下,她和村子裏的人一起逃竄、躲避。來時乘車兩個時辰的路,他們卻徒步走了三天。
阿爹殺敵而歸,在流民中并沒有看到她,只抱着為他們引開敵寇而丢掉性命的少年,自責痛惜。
小時清也想讓阿爹抱一抱她。
可是,捧着半個樹皮做的黑馍馍,她知道自己永遠也成為不了他們所希望的那個人。
既然成為不了鹹娃那樣的好人,她就要成為世間最厲害的惡徒。至少下一次,她不用于流民之中,等待一個認不出她的父親。
次年,她孤身離開西北。
在最繁華的都城中,享受屬于崔氏嫡女的富貴與尊榮,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