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度化
度化
剛出洞府,便能感受到那股籠罩整座孤山的肅殺之氣。
山寨方向火光沖天,伴着沖鼻的焦臭味,厮殺吶喊聲也随之傳了過來。
“他們動手了!”
趙洛行急得原地打轉,恨不得生出一對翅膀,徑直飛過去。
“殿下,此處有一條小道可以最快到達山寨。”劉繼謙指着身後的密林。
崔時清和趙洛行相視一眼,點了點頭。
“山匪兇悍,時娘還是在此等阿兄吧!”崔長殷拉住妹妹的手。
崔時清沉默了一瞬,看着崔長殷清正的眉眼,把同樣的勸說咽進肚子中。
遙望遠處的山火,前世的記憶再次湧出,黑漆漆的眸子皆是冷硬與兇惡,渾身血液都在極度的緊繃中沸騰起來,她再次變成了那時、不顧一切只為弑殺天道之子的她。
昳麗的容顏上,全是執拗。
“我必須去。”
崔時清略略低下頭,漆黑的眸子閃過一絲詭異的笑意,決然地甩開了兄長的手,鑽入綠林荒野間。
崔長殷從恍惚間回過神來,看着沒了行蹤的女娘,連忙順着她的去向追去。
趙洛行對着身邊蓄勢待發、只等着大展拳腳的兒郎舉起了手中的長劍。
“随我蕩平綠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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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皆神色凜然,整裝拔刀,奔赴他們的戰場。
*
趕到山寨附近,崔時清立于巨石後,舉目望去。
周圍的一切頓然變得模糊,天地間、唯剩一人。
她的眼神蘊着狂熱,癡癡地望着身處殘肢斷臂、血色與火光交織下,追尋了九世的人。
“找到了。”
崔時清彎起唇角,漾着兩道梨渦,無聲地笑着。
看着紀危舟不斷穿行于綠衣長刀間,在越來越長的拼殺裏、越來越瘋狂的山匪中,可以感受到,他逐漸被動、逐漸力竭。
然而,哪怕在這種危急時刻,他刀刀只奪人手腳經脈,克制山匪行動,而不取其性命。
崔時清困惑地歪了歪頭。
這是真的生了菩薩心腸?
真好,菩薩入了戰場,會如何呢?
沒有她這樣天誅地滅的惡徒介入,天道之子會贏嗎?還是以身飼鷹、任由天地萬物啄食血肉,度化生靈?
有人可以,殺得了他嗎?
腳底的枯枝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崔時清的眼底凝起了一團冷意,直勾勾地看着劃破那張臉的長刀,寒芒閃動,壓不住的殺意從心底泛起,直通她的四肢百骸。
他是我的!
“弓箭。”
身後的灰衣人聞言遞上。
拉滿弓上長弦,包裹着冷鐵的箭矢瞄準了紀危舟的眉心。崔時清冷目灼灼,直視着他,心中掠過無數、洗不清的血跡,和忘不得的絕望。
眼中厲色一閃而過,長箭破空。
紀危舟擡起黑眸,迎着逆風冷箭,眼神定定地看着巨石旁的女子,一動不動。
箭矢貼着頸側,穿過身後匪徒的眼窩。
同一時間,戰場中出現了兩名灰衣人,護在他的身邊,抵擋刀劍來襲。
在慘叫聲中,他回頭看着被一擊即中的山匪,在他沒了聲息,紀危舟才握住那只長箭,利落地拔出。
帶起的血跡灑在衣上,他也渾然不覺,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眉眼含笑地擦拭着箭頭上的污血。
崔時清看着紀危舟像是撿到寶貝一樣、把箭矢捧在手中,冷嗤一聲,随手扔下了長弓。
趙洛行趕來,指揮手下分成兩批,加入戰局。
綠衣山匪被合圍攻打,節節敗退卻無力突圍,不知何人砍下匪首人頭,扔向青天,轉瞬間戰局已定,剩餘山匪再無抵抗之力,紛紛棄刀投降。
盤踞孤山數十年的綠衣匪患,至此蕩平!
紀危舟對着趙洛行略略颔首,與都護軍都尉交代了幾句,握着箭矢,看向護衛身側的死士。
他認得他們,崔氏給他家女娘的死士。
“公子。”灰衣人恭敬行禮。
紀危舟舉着箭矢,驕傲地彎唇笑着,“走吧,去見你家主子。”
他說完,也沒有等灰衣人,便迫不及待朝着巨石方向疾步走去。
“軟軟!”
崔時清眉眼耷拉着靠在石上,聽到動靜,懶洋洋地擡頭看了一眼他。看到他面上的笑容,心底更加不得勁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她是該避開天道之子的邪門,不與他争鋒纏鬥,以兵不血刃的法子,讓他痛苦、凄慘、失身失心、可憐兮兮任其蹂躏。
可是,有人願意替她動手、砍了紀危舟,她有什麽好生氣的?
甚至親手斷送了這個絕好的機會!
紀危舟把箭矢遞與身後的人,給了他們一個眼神,待他們皆背過身,退後兩丈,這才一把抱住了崔時清。
“軟軟怎麽不理我?”
崔時清嫌棄地推搡着渾身血氣的人,“滾開,你髒死了。”
紀危舟全無自覺,反而把她摟得更緊了,屈膝躬身,鼻尖在柔軟的頸側嗅了嗅,聲音悶悶,帶着一絲委屈。
“軟軟不是來尋我的嗎?”
呼吸灑在頸上,牽起一絲溫癢,崔時清瑟縮肩頭閃躲着。
“何人尋你了?我是來找我家阿兄的!”
紀危舟在頸上輕啄了兩下,托着她的後頸,連眉眼都染了笑意。
“還嘴硬?你找到兄長,不是就急着趕來見我了嗎?”
“我才沒有嘴硬!”崔時清氣急敗壞地怒視他。
紀危舟欺身在她的唇瓣上親了親,笑道:“是,很軟。”
“……”崔時清被他越發厚實的臉皮驚呆了,一時不知道如何反駁,便轉而揪着他的小尾巴質問。
“你為何不取山匪性命?是嫌自己活得太長了?”
紀危舟微怔了一下。
——向佛寺中,一人跪于萬佛前立誓。
萬佛予他一線生機,他此生不可再為私欲,奪人性命。
誓不可破,違背此言之日,便是夢碎之時。
經過那一夜,險些失去崔時清的那一夜,他便不敢存有僥幸,與佛陀讨價還價。
紀危舟捧起崔時清的面頰,鼻尖相抵,專注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不知何謂情深,只知道眼前之人是我于這世間唯一的欲念。
你是我求來的。
若是奪人性命為天所不容,為了求來你,我願意放下屠刀,任天道宰割。
心之所求、此生絕不悔之。
紀危舟很輕地問道:“舍不得我?”
崔時清應該對此嗤之以鼻,嚴詞反駁。
但不知怎麽了,看着紀危舟沉靜中、又像被太多東西盛滿的黑眸,她莫名被他眼中的沉重牽引着,無法抗拒、不得掙脫。
很久,她才低垂着眸子,沒有多少氣力地發出了聲音。
“懶得理你。”
“原來是真的,軟軟真的在憐惜我。”紀危舟眉開眼笑,黏黏糊糊地摟着她,搖了搖。
再一次被抱着雙腳離地,崔時清大翻白眼,捶了他一拳。
“不要發瘋了。”
“軟軟不知,我有多想你。”
紀危舟收緊了雙臂,只想就此,永遠停在此刻,永遠抱着彼此、不再松手。
崔時清正愁着,不知如何整治此人。匆匆回來的崔長殷便因眼前的一幕,而驚聲怒起。
“三郎,你拉扯時娘做什麽?!”
感受到身上的人背脊微繃,崔時清莫名覺得好笑,意味深長地瞅着紀危舟,看他如何應對。
紀危舟幽怨地掃了眼冷眼看戲的女娘,深深嘆了一口氣,側頭與未來舅兄問好。
“兄長。”
“兄什麽長!還不給我松手!”
崔長殷氣勢洶洶地瞪着他,若不是擔心傷及妹妹,當即就要上手扯開這個浪蕩子。
紀危舟低頭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松手、是不可能的。
“我與軟軟還有些許私話要談,不如稍遲點,再與兄長敘舊?”
“你、你!”
崔長殷火冒三丈,沖上前去,正要好好教訓狂徒。
燃着怒焰的眼睛在半空中,與一雙清淩淩的眸子相撞,似是被澆了一盆冷水,陡然啞了火。
崔長殷無措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相擁的、一對至情至深的男女。
“……”
他家阿妹如此傾心紀家三郎,冒着危險也要趕來,為他解困。
紀家三郎、嗯,也是有心,一介文官為了時娘,率兵闖入孤山,與匪徒死鬥。
怎麽辦?
他還要不要反對這門婚事?
趁着未來舅兄陷入糾結、暫時沒有心力棒打鴛鴦,紀危舟想也不想,扛起懷中的女娘子,轉身便跑。
崔時清:“……”
直到崔長殷想明白,同不同意婚事,也不耽誤他反對紀家三郎于婚前随意摟抱自家妹妹,剛要教訓沒有分寸的浪蕩子,舉目望去,面前卻空空如也,倆人皆沒了行蹤。
“實在可惡!”他氣得原地打轉,卻也無用。
在紀危舟的努力下,找到一處僻靜的角落,把肩頭的女娘抵在光滑的山壁上。
崔時清扶着他的肩頸,盯着紀危舟看了片刻,可他越發得意的笑容中,扯了扯唇角,問道。
“這土匪作風,莫不是也要落草為寇了?”
“有何不可?山匪自有山匪的随性,你我便以白雲清風為聘,結為夫婦,可好?”
指尖拂過面頰上的一道破皮的紅痕,崔時清彎起了唇角。
“不好,你已破了相,再入不了我的眼了。”
“軟軟說什麽?”
紀危舟也牽動着唇角,笑着看她。
察覺到一絲危險的氣息,但崔時清依舊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地看着他。
“我說,你變醜了,我要悔婚。”
“再說一遍?”
“說就說,我要……”
談笑自如間,紀危舟倏然低頭,堵住這張染了毒的嘴唇,把所有抵抗都化作破碎的輕喘,望着彼此的眼神氤氲着水氣,粘稠而膠着。
“軟軟,還能再說一遍嗎?”
“你——”
雙頰連着耳根都熱得不行,崔時清微微抿起紅潤的唇瓣,沒了賭氣的沖動,眼眸微轉,擡起下颚,斜睨着他。
“你還敢指使我了?”
“不敢。”紀危舟小媳婦模樣地低着腦袋,溫良無害地開口。
“裝模作樣。”
歪頭靠在紀危舟的頸窩,唇瓣輕輕掃過他面上的傷口,崔時清放軟了身體,阖上眼睛。
“我讨厭這裏,我們、歸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