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乘車

乘車

匪患已除,勉州百姓再無忌憚。

家家戶戶殺豬宰羊、滿城紅綢燈籠高挂,慶賀祭拜,把這個喜訊送與逝去的親友,叫他們于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州府甚至特令解除十日宵禁,舉辦游船燈會,令百姓晝夜歌舞歡慶。

崔時清的傷口有些崩裂,暫時不宜啓程回去,在勉州別苑窩了兩日,便與紀危舟出門散心。

對于她而言,游船燈會沒什麽特別,時節蟹酒也吃不得。

好在食肆的蔥醋雞和莼羹鲈脍做的不錯,又在食客的推薦下,從隔壁小鋪買來了桂花糖藕,吃了頓可心的。

“試試白菊茶。”

紀危舟移開面前的油紙,把花茶遞與她。青瓷盞中白菊綻放,水波輕蕩間散發陣陣清香。

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清幽甘甜的菊香抵消了糖藕的甜膩,崔時清微眯着眼睛,蝸居勉州的憋悶似乎也在此刻稍得纾解。

紀危舟夾起一塊糖藕,不緊不慢地咀嚼,注視着女娘餍足的神情。

“喜歡嗎?”他明知故問。

“尚可。”

喜歡但不說的崔時清,倨傲地放下茶盞,看了看乏善可陳的勉州街頭,便百無聊賴地托腮瞅着他。

紀危舟也學着崔時清品茶的模樣,微微眯了眯眸子,唇角止不住地上揚着。

向來不愛甜食的他,在此時感受到了些許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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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以後,他放下竹箸,慢條斯理地包起剩餘的糖藕。

由着崔時清在自己的手指上看了許久,餘光掃了一眼被冷落的青瓷盞,溫聲開口。

“軟軟的養生茶,也可以加些鮮菊、用以調味。”

崔時清輕哂道:“聽你說了好幾遍養生茶,至今為止我連片茶葉都還沒瞧見。”

“這是我的錯,回京以後必定辦妥此事。”紀危舟保證。

崔時清忙不疊欺身問道:“不如今日便啓程回去?”

比起養生茶,更期待歸京的女娘,眼睛亮晶晶的。

紀危舟沉默地看着她,直到崔時清渾身不自在,準備露出獠牙的時候。

“軟軟為何急着回京?”

崔時清覺得他的這個問題有些莫名其妙,皺眉反問:“勉州這樣窮鄉僻壤之地,怎可久住?”

紀危舟若有所思道:“軟軟想要回京都,只是因為京都的繁盛?”

“是也不是。”

崔時清敲了敲瓷盞,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樂子可都在京都城中,還是盡早歸去的好。”

紀危舟垂眸颔首。

他會在臨走前購置些菊茶,回了京都以此調配茶飲配方,讓女娘挑選着品用。

只要是崔時清想要的,他都會滿足。

而他要的,是自己的女娘多看看他,而不是什麽勞什子白菊茶。

讓女娘分心沉溺的,都會讓他覺得難以忍受,控制不住毀滅的沖動。

紀危舟想,他或許是中了什麽蠱毒,日複一日、越來越無法克制自己的所思所行。

也許,他應該查一查。

世間當真有這樣愛欲難填的蠱毒,他的女娘也應當服用,從此眼裏心中、絕不會動搖地只有他。

他知道自己的內心糟污又陰暗、比之蛇蠍還要可怕,但還擁有理智的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知道如何假扮溫良與無害。

輕嘆了一聲,紀危舟露出了無奈的表情,看她像是在看着頑皮的小兒,似是頗為頭疼。

“要是沒了樂子呢?”

“沒了樂子?”崔時清剛想反駁,又沉下心,認真思考着。

她現在初嘗勝利,卻也不敢妄言可以笑到最後。興許直到她沒了生息,才能知道勝負所在。

再過數年,會不會一切都了無生趣了?

崔時清斜睨着身邊的人,心底隐隐有個答案。

不再自擾,彎唇笑着,順勢勾住那只讓她眼饞了片刻的手指,玩了玩,才觑着紀危舟的眼睛。

“不是有你嗎?”

“嗯?”紀危舟笑看着她。

“有你在,我便不會厭煩京都。”崔時清理所當然地說道。

喉結澀然地滑動了一下,看着他們交纏的手指,紀危舟的聲音是壓抑過後的低沉,卻還是隐藏不了其中的顫動。

“我若不在京都呢?”

“為何不在?”崔時清皺起眉。

問完以後,身體像是被怒火填塞,指下微收,緊緊攥着紀危舟的手,恨不得把這只漂亮的手剁下來,斷了他不安分的心。

想跑?

沒門!

在淩厲地注視下,黑眸漸漸蒙上了一團水氣,被洗過瞳仁純粹又清透,濕漉漉地望着崔時清。

這妖精!

崔時清暗罵一聲。

若是尋常時候,她還能分出心神欣賞玩弄一番,但現在卻沒了這些閑心,怒視這雙含情眼,氣惱地質問着。

“怎麽不說話?心虛了?還是在打什麽算盤?”

“軟軟莫急。”紀危舟輕聲安撫。

“……我才不急呢!”崔時清咬牙切齒道。

紀危舟伸出左手,溫順地覆上已緊密交纏的十指間。

“人生漫漫,我們也不能總在一個地方住着。”凝視着她,繼續說道,“京都再好,難道軟軟不想與我同去其他地方瞧一瞧嗎?”

崔時清怔愣了一瞬。

不在京都?一起去其他地方?

去哪裏?

轉瞬間,沒有紀危舟的京都城,在心中走了一遭。走過了,并沒有留下多少深刻的情緒。

擡眸看着紀危舟,崔時清後知後覺地發現。

沒有了他,京都似乎也失了讓人魂牽夢萦的力量。

桃花眼困惑地眨了一下。

這幾日她在煩悶什麽呢?

“軟軟。”紀危舟輕喚了一聲。

“啊?”崔時清眨巴着眼睛,懵怔了須臾,才歪着頭問他,“你想去何處?”

紀危舟淺笑道:“軟軟可有想法?”

崔時清收回手,端起茶盞用了幾口,答道:“何處皆可。”

“皆可?”紀危舟有些意外。

“皆可。”

崔時清點點頭,随即道,“但我不喜歡貧瘠之地。”

紀危舟:“還有呢?”

指尖輕點着桌子,崔時清認真思索着,“需要飲水甘甜,舉目萬花不敗、香車寶馬随行。”

紀危舟笑着記下。

“還要滿足我平日所需的衣食用度,如眼下這樣缺衣短食、無處可逛的地方,絕不能去。”崔時清捋了捋衣袂,端莊地坐着,好脾氣道,“其他都随你,我皆可的。”

紀危舟依從地應下,又道:“其實此處也有好物的。”

“你說的是桂花糖藕?”

雖說确實可口,但以崔時清的挑剔,實在很難過分盛贊。

紀危舟抿唇笑着,“每一座城都藏着當地百姓流連的小弄深巷,庭院深深、樂趣無窮。只要走一遭,便可大飽口福、尋到心儀之物。”

“既如此就逛一逛你說的小弄深巷。”見他如此篤定的模樣,崔時清倒是來了興致。

“軟軟想要乘車,還是步行?”

崔時清想也不想,便道:“乘車呀。”

*

“哎呀,看到了嗎?獨輪車中的女娘!”

“看到了,真是俊俏呀。”

“推着她的郎君也俏得很咧!”

“嘿嘿,小女娘還臉紅了!”

崔時清舉起懷中的時花遮掩,眼睛斜乜着身後推動獨輪車的人,窘迫得連腳趾都蜷了起來。

“有賣粽子糖的,我們買一些吧?”

還買?不嫌丢人嗎?

崔時清剛要拒絕,紀危舟便把獨輪車和她推了過去,眉眼舒朗地揚聲道。

“店家,來一份糖。”

崔時清:“……”

“好嘞,女娘收好,70文。”

崔時清面色木然伸出手,把錢袋遞與店主。

很快,她獲得了一小包粽子糖。

左手拎着糖、右手攥着紀危舟的錢袋,崔時清眼神涼涼地看着笑得不值錢的人,十分确信他是在笑話自己。

“軟軟還想要什麽?”

崔時清瞪了他一眼。

扔下錢袋,撥開腿上的時花,她有氣無力地拆開油紙,往嘴裏塞了顆粽子糖。徘徊花和松子仁的香味在口中化開,醇香絲甜的味道,安撫了她的羞恥心。

“好吃嗎?”

面對一路推着車,也不嫌累,吵吵囔囔個沒完的郎君,崔時清果斷地塞了兩顆糖與他。

看着紀危舟面頰鼓鼓的,被封印住暫時開不了口,她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唔?唔唔唔?”

崔時清樂得不行,連眼淚都落了下來,一面拭着眼角的淚,一面抖着肩膀嘲笑他。

幾名娘子坐在巷口、曬日編鞋,見狀也跟着癡癡笑着。

“小兩口就是甜蜜呀。”

“是呀,看得怪想我家郎君,也不知他何時歸來。”

“你家二郎随縣尊立下大功,斬了匪首的腦袋,眼瞅着便要有官身了!你可不能不知足!”

“是呀,金娘子且等着享福啦!”

“……”

細碎的笑語傳入耳邊,崔時清看了一眼金娘子。

午後的太陽,照在衣着樸素的娘子身上,使她也透着一股暖洋洋的氣息,随着街坊的戲語,溫柔笑着。

一絲怪異的暖流随着眼前的一幕,悄悄鑽入了崔時清的心尖,她垂眸看着自己,莫名覺得天清氣朗,明媚的日光曬在身上,比平日暖上幾分。

“天色轉涼了?”崔時清好奇地問。

紀危舟端詳崔時清紅潤的面色,空出一只手,探了探她指尖的溫度,才道:“寒露已過,夜裏也冷了不少。”

“怪不得。”崔時清嘟囔了一聲。

“軟軟在奇怪什麽?”紀危舟淺笑着,穩穩推着車子,出了巷子。

“沒什麽。”

崔時清挑挑揀揀着,正要把玩新得來的金鈴铛,驟然昏暗的光線讓她納悶地擡頭,便看到了駛過身邊、擋住日光的馬車。

紗簾掀起,車內的一男一女探出頭來,看着獨輪車與他們,神色皆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古怪。

注視着遠去的車馬,崔時清搖了搖手中的鈴铛,輕笑出聲。

“可真熱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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