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負擔

負擔

沐浴更衣之後,崔時清蜷在軟榻上,由着紀危舟為她換藥。

後背上的傷口一直沒有好全,這一次長途跋涉下有些反複,後續恐怕用了宮中禦藥,還是會留疤。

透過鏡子看了幾眼,她便有些怏怏不快。

“不難看的。”

替她攏好衣袍,紀危舟從後面環抱着崔時清,在肩頭落下一個吻。

“現在不覺得難看,時日久了可說不準。”崔時清輕笑道。

紀危舟回想着之前的八世,哪怕是至尊天子,也無法和歲月抗衡。而唯有記憶中的崔時清,一直沒有改變。

在他垂垂老矣之時,再入後陵,看着她留下的物件,總是覺得惋惜。

好在這一世,他們終于有了機會,可以一起變老。

紀危舟很期待,見到不再年輕、也不在漂亮的崔時清,看着時間在他們的身上刻下痕跡,回憶着他們共同走過的長路,想必是別有一番滋味的。

“時日久了,我也會不再好看。屆時你我還是一樣,什麽都不會改變。”

色衰愛馳,自古如此。

天道之子又如何,除非他見多了美人枯骨,否則還能不為色相所迷惑?

崔時清依然存有一絲好奇,問道:“你真這麽想?”

“軟軟以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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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時清笑道:“我是沒想過你還有如此天真的一面。”

“你還是不信我。”紀危舟嘆了口氣。

不相信,就如不相信自己一樣。

但如果紀危舟可以改變人之本性,她也樂見其成。

現在倒也沒有必要糾纏這些,因為時間自會證明一切。

“唔,相信。”崔時清敷衍了一聲,突然問道,“你和趙晟真有些奇怪?”

紀危舟微怔了一瞬,黑眸沒有閃躲地迎上她的眼睛。

“如何奇怪?”

崔時清探究地看了他幾眼,才道:“他很在意你。”

“我與他沒有往來,又談何在意呢?”

紀危舟過于平靜的語氣,反而引得崔時清連連側目,暗忖着,她再道:“你如何看待‘花魁皇妃’?”

“嫡皇子身份高貴,再沒有架子,生來便注定高不可及。”

在崔時清的注視下,紀危舟撥弄着她的碎發,又道,“‘花魁皇妃’是個很好的機會,可以讓他走入百姓心中。”

教坊司的花魁皆從才貌雙全的良家女中選拔,與以色事人的娘子不同,在民間頗受追捧,甚至還有個別花魁參加過百花神女的慶典,受萬民朝拜獻花。

‘花魁皇妃’,從始至終無關情愛,求得都是民間的聲望與支持。

“他會迎娶她嗎?”

崔時清問完,莫名也覺得自己天真了。

一個工具而已,沒了利用價值,注定會被遺棄。

“不要小看他。”紀危舟注視着崔時清。

“你是說?”

“惡犬的目光永遠都在追逐最好的事物、最好的人,什麽都改變不了牠們的天性。”紀危舟撫摸着她的後頸,面無表情道。

嗅到了濃濃的酸味,崔時清揚了揚眉,沒忍住笑了起來。

紀危舟眸色微沉,在她的唇瓣上重重碾了一下,本想說的,在此刻都變得不太重要。

鼻尖蹭了蹭她的鼻梁,一點點摸索着,再次吻上她。

一聲極輕的喟嘆從他們的唇齒間溢了出來,很快被急切的吞咽聲所掩蓋。他們的心,也在深入渴求的親吻下,唯存彼此。

撫摸着掌下的青絲,紀危舟眷戀地一下又一下,輕啄着女娘的耳尖,吻得崔時清連連顫栗着,渾身無力。

忍無可忍,崔時清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勾住了他的衣袂,桃花眼濕漉漉地瞪着他。

“你想餓死我嗎?”

紀危舟被勾得不行,雙手捧着她的臉龐,在紅腫的唇瓣上,又激動地親了好幾口。最後依依不舍地替她整理着散亂的衣裙,抱起鬧脾氣的小女娘,走到外間。

飯桌上已擺好夕食。

他們出來以後,桑麻屈膝行禮,令其他女使退下。

坐在桌前,崔時清斜了一眼替她盛粥食的人,得來一個如沐春風的笑容。

“……”

崔時清磨了磨後槽牙,但折騰了這麽久,實在沒體力教訓此人。

粥米與切成丁的羊肉、菌菇蕈子熬煮成濃稠的羊肉粥,香濃的氣味霸道地鑽入鼻尖,她迫不期待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食。

雖然嘗不出胡椒的辛辣,但羊肉丁中卻伴着一絲辛香,祛除了羊膻味的同時,卻沒有喧賓奪主、破壞羊肉獨有的鮮香。

拿着勺子的手頓了一下,她看向桑麻。

“羊肉粥是……”

崔時清的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她身邊最擅于以胡椒腌制羊肉調味的,只有一人。

桑麻忐忑地瞥向紀危舟,見他微微颔首,便咬了咬牙,按照紀月隐的吩咐回答。

“這是新來的廚娘做的,她的拿手菜便是這碗羊肉粥。”

勺子在粥食間攪動了一下,崔時清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但着實是松了口氣,沒了負擔。

“可要試試其他的?”紀危舟握着她的手,問道。

崔時清抿了抿唇,搖頭道:“這碗羊肉粥煮的甚好,讓管事給她漲月銀。”

“好,桑麻會去辦的。別只喝粥,這道香酥鴨子也不錯的,多用些。”

在紀危舟的投喂下,崔時清難得吃了個圓肚,最後只得跟着他在院子裏,聞着烤羊和撥霞供的味道散步消食。

“以後不與你同桌用飯了。崔時清說着氣話

“要不,讓他們把夕食撤了?”紀危舟鬥膽提議。

“……”

崔時清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我去辦?”紀危舟一副決然英勇獻身的模樣。

“你是不是故意的?”

崔時清戳了戳他的心窩窩,很想把他的心肝掏出來,瞧一瞧,看看有無缺了什麽。

肯定不是故意的!但是眼下,小女娘似乎并不想聽他的辯解。于是,紀危舟虛心求教道:“軟軟指的是?”

崔時清怒極反笑,看得他的眼神,都從質疑變成了關愛,關愛心切,連說話都要多費幾分氣力,咬牙切齒着。

“人家好端端在自己院裏吃肉,你把東西撤了?這是人幹的事嗎?”

不是!簡直喪心病狂!指不定還要挨揍!

紀危舟眨了下眼睛,似乎有些不太理解。

崔時清捂了捂腦門,沒眼看他清白無辜的表情,調息了須臾,語重心長道。

“你、你覺得這樣對嗎?”

說完,崔時清也不知道應該懷疑紀危舟,還是懷疑自己。

天啊!真是見了鬼了!

她堂堂一個橫行京都的惡霸,怎會有這種想要教好天道之子、引他走上正途的沖動呢?

是她的道心崩了?還是天道之子歪得太過?

“興許不太對。”紀危舟不負期待地給了正确答案。

崔時清重重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心中藏着一個笑着落淚的惡徒。

紀危舟又道:“或許,可以讓他們換個院子?”

“你做個人吧。”

崔時清指了指高空明月,心如死灰地拍了拍他。

紀危舟牽着她繼續繞圈消食,不以為然地道:“軟軟不是說過,委屈何人也不能委屈自己。近來,我越發深以為然,并将此奉為圭臬。”

“哦?你學了我的招數,來對付我、對付我了?”崔時清眯眼看他。

紀危舟彎唇笑着,“軟軟不算。”

“憑什麽不算了?”崔時清掐着他的手背。

“軟軟是我的人、與我自己無異,自然也是不得委屈的。”

“油嘴滑舌。”

恰好來到抄手游廊,崔時清逼着紀危舟後退,直到退無可退,任由她抵在了廊柱上。

“誰說我是你的人了?”

背靠柱子,身前是踮着腳、張牙舞爪的小女娘。

紀危舟一邊虛扶着她的腰背,穩住踉跄的小身板,一邊弱小無助地低頭看她。

“……我重說?”

崔時清雖沒有健碩的身板,卻有一顆高大無比的心。她兇神惡煞地抓着紀危舟的衣襟,面容冷酷道。

“說罷,我聽聽看。”

“我是軟軟的人,軟軟與我無異,都是不得委屈的?”

崔時清輕哼兩聲,也沒說滿不滿意。

但她的腳尖卻有些乏了,雙手順着紀危舟的衣襟上滑,摟住了他的脖子,把身體的重量都交了出去。

紀危舟笑了笑,屈膝抱起了她,聽着他們緊緊貼在一起的心跳聲,在游廊不緊不慢地走着。

“有我在,你可以随性做自己。”

崔時清沉默了片刻,問道:“你喜歡我什麽?”

是這副惹眼的皮囊、是崔氏嫡女的身份、還是她私庫中數不盡的金銀財寶?

紀危舟也安靜了許久,直到崔時清開始懊惱自己的這個問題,他的聲音才随着冷寒的秋風傳來。

“我不知道。”

崔時清癟了癟嘴。

不知道是什麽回答?不是很會哄人嗎?連一個像樣的假話都編不出來了?

“我真的不知。”

紀危舟撫摸着崔時清的脊背,又重複了一聲,望着遙遠的星月。

“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樣,讓我忘不掉你。”

“行!不逼你。”崔時清窩在紀危舟的懷中,還是忍不住嘀咕,“有這麽費勁嗎?我這麽多讨人喜歡的地方,随随便便都能說出上百個理由呀!”

紀危舟動了動唇瓣。

非要說喜歡。

最喜歡的便是你存在于世間的每一刻、每一次溫熱的呼吸、每一個鮮活的眼神,我都喜歡。

但所有的心聲最後只化作低嘆,他抱緊了懷裏的人,說道:“軟軟比想象中的更好。”

“現在說這些,太晚了。”崔時清不買賬。

紀危舟聲音沉悶地道:“不晚。”

“又耍賴?!”

“軟軟同不同意?”

“同意同意,不要發瘋。”

和紀危舟鬧騰了一番,算是消了食,本以為可以睡個好覺,然而卻沒有。

在一個接着一個的夢境中,崔時清看到了一張又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捧着紅瑪瑙寶盒,低語着什麽。

這是、紀危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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